【文之遊戲十】武林故事

沉船,2004/07

類別:武?

   重陽已過,入秋後的江南,清清爽爽的。遠遠望去,那把橘紅的火彷彿從山腰上直燒到了太湖邊。仔細一瞧,卻不是楓,而是洞庭紅。微風徐徐,桔林邊上,一桿茶旗展,老銀杏慵慵懶懶的抖落了幾片黃葉,葉兒飄呀飄的,落到了茶爐子旁。

  賣茶的少女正蹲在爐旁搧火,嬌美的臉蛋給熱氣燻得微微泛紅。她雖只一身尋常青衣,但體態婀娜,皮膚白皙,一雙水靈靈的大眼尤其動人,叫茶棚裡那捧著書卷吟哦的年輕書生不住覷眼偷瞧。書生一手拿著茶杯,正自飽餐秀色,忽聞北面官道上腳步聲響,轉頭一望,原來是個瘦長的黑衣漢子。那漢子似已奔行多時,腳步踉蹌,氣喘如牛,怕是撐不了多久了。尋常旅人在奔走了大半日後,多會在茶棚裡歇腳,但那漢子卻搖搖晃晃的自茶棚前跑過,甚至不曾轉頭望上一眼。

  「又不是趕著見閻王,犯得著跟自己過不去?」書生小聲嘀咕,哪知那漢子忽地轉頭向他望來,簡直像是生了對順風耳般,把書生嚇了一大跳。兩人四目相接,書生這才發現那漢子滿臉暴戾之氣,腰上還佩著一把刀,恐怕不是什麼好路數,他怕惹事上身,慌忙低頭望向書卷。

  黑衣漢子狠狠瞪了書生一眼,停下腳步。他何嘗不知自己早已精疲力竭,但那些兔崽子緊追不捨,他又沒有代步的坐騎,豈有停下休息的餘裕?可那書生的話倒也沒錯,再這麼跑將下去,他恐怕真要力竭而亡,除非……黑衣漢子一面調勻呼吸,一面四下打量。這仔細一瞧,才發覺茶棚雖小,倒還有個藏身之處,何況那書生膽小怕事,賣茶少女年輕柔弱,想來礙不了什麼事。黑衣漢子盤算妥當,便咳了一聲,大步走入茶棚。

  書生雖死死盯著書卷,卻豎起耳朵聽著那漢子的腳步聲,暗自盼望這凶神惡煞快快離去。哪知黑衣漢子彷彿沒看到棚裡的七八張空桌一般,大剌剌的在他對面坐下,接著便抽出腰刀往桌上一擺。書生又驚又懼,原要過來招呼的少女也嚇得不敢動彈。黑衣漢子瞧著他呆若木雞的模樣,咧嘴笑道:「兄弟,怎麼稱呼?」

  「在……在下姓歸,單名仁。」

  黑衣漢子點點頭,笑道:「原來是歸老弟。俺是『穿雲虎』龐彥,落難至此,要請老弟幫個忙。」

  「大大大爺請說。」歸仁忐忑不安的摸著懷裡的幾兩碎銀,他家境清寒,好不容易才湊出了赴試的路費,若全讓這強盜討了去,豈不是要餓死在這人生地不熟的窮鄉僻壤了嗎?

  「等會兒會有兩個騎著馬的小兔崽子追來,他們都揹著長劍,是雲霧山『正氣門』的弟子。那高的叫簡樹威,矮的叫毛樹義,總之都不是好東西。若他倆問起俺的行蹤,便說俺往南去了,」龐彥說著,有意無意的撫著刀背,「老弟記住了嗎?」

  「是、是,記住了。」歸仁望著亮晃晃的刀鋒,渾身發抖,哪敢說個「不」字。龐彥滿意的一笑,轉頭向少女笑道:「妞兒,你後頭那堆雜物借俺歇上一陣可好?等那兩個臭小子過去了,俺立刻便走,保證不對你們有絲毫冒犯。」

  少女慌張的望了望茶棚後堆疊的幾張桌椅板凳,道:「可是東西不多,我……我怕藏不住啊。」

  龐彥哈哈一笑:「這個容易。」說罷,他猛一吸氣,全身骨骼劈里啪啦一陣亂響,身體緩緩縮小,過了片刻,原先高有七尺的瘦長身軀竟縮成五尺不到的侏儒,只是一顆頭特別大,著實畸形。兩人哪知道世上有「縮骨功」這門功夫,看得目瞪口呆。龐彥提了刀,慢吞吞的鑽進雜物堆中,笑道:「妞兒,你扯幾張油布替俺遮遮,然後便裝著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知道嗎?」

  少女與歸仁對望一眼,乖乖照著他的話作了。歸仁向外頭張望了一會兒,見無人經過,忙拿起書本,低頭佯作用功的模樣,少女則惴惴不安的在爐子旁蹲下。不一會兒,龐彥忽自雜物堆中探頭問道:「人來了嗎?」

  少女搖搖頭,這才發覺龐彥雖強作鎮定,卻掩不住眉宇間的緊張之色,仔細一瞧,他滿臉鬍渣,嘴唇焦裂,看起來實在是落魄得可憐。龐彥查覺到少女的目光,扭頭惡狠狠的低喝:「看什麼!」

  少女沒回答,提起茶壺熟練的沖了碗茶,推到油布底下,低聲道:「潤潤喉吧。若是餓了,我這兒有些佐茶的糕點。」她軟語呢喃,聲音又甜,聽起來說不出的受用。

  龐彥怔道:「你倒是好心。」說罷,拿起茶碗一飲而盡,只覺茶香沁人,齒頰留芳,一股子暖意直透腹中。他在江湖中打滾多年,過的是刀頭上舐血的生活,身邊盡是些殺人不眨眼之輩,幾時遇過這樣溫柔解語的姑娘?

  少女見他將空茶碗推了出來,忙又注滿,再拿了盤燒餅一併推到油布底下。龐彥心中感激,放緩了聲音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梅小笙。」

  「好名字。」

  「不就是一張竹簟子嗎?」

  「笙是一種樂器,聲音很美。」

  「有這種東西?」梅小笙眼睛一亮,大感好奇,「你聽過?」

  龐彥沉默了半晌,才道:「俺從前的姘頭,便會吹笙。」

  「從前?她……她不在了?」梅小笙見龐彥神色悲苦,心中同情,一時竟忘了這人是個兇狠的武林豪客,同他攀談起來。

  「是啊,不在了。」龐彥慘笑道,「就在俺要娶她進門的前一日,幫主派俺到外地辦事。回來後才知道,幫主強將她討了去,她不從,便吞金自盡了。」他雖然說得輕描淡寫,梅小笙卻聽得出其中的酸楚,眼眶不由紅了起來。

  「你這妞兒忒也多情,你又沒見過她,替她掉什麼眼淚?」龐彥哈哈一笑,「告訴你,俺那姘頭兇起來就和瘋婆子沒兩樣,咱們幫主肯定是瞎了狗眼才會看上她。」

  「但你喜歡她,她一定是個好姑娘。」

  「不也就是那樣。笑起來還有點甜,一翻臉就十足是頭母夜叉啦。」龐彥說著,喉頭一澀,喃喃的道,「他媽的這麼多年沒去想她,怎麼今日全想起來了?」

  「你一定很愛很愛她。」梅小笙嘆道:「你們幫主真是過份,他……他怎麼可以這麼做?」

  「只要你有權有勢,有什麼不可以的?」龐彥嘿了一聲,「他就是有那個本事,他高興逼死俺姘頭,俺也只能裝著不當一回事兒。平日裡見了他,照樣得鞠躬哈腰,畢恭畢敬。」

  「什麼?」梅小笙驚嘆,發覺聲音太大,引得歸仁回頭,慌忙掩住了嘴。

  「你也覺得俺窩囊?嘿,俺是窩囊,那兩年的日子真他媽的不是人過的。」龐彥冷笑,「總算憋到官府要派兵剿平這一窩子妖魔鬼怪,俺立刻把他給賣了。看著他的首級給挑在竹竿上晃盪,一家老小全給官兵割了鼻子,像狗一樣的趕到邊疆充軍,那才叫痛快!」

  梅小笙微微一顫,不意武林中的故事竟是如此血腥。龐彥見她害怕,問道:「怎麼了?」

  「可是,說書先生說的武林不是這樣的。說書先生說過,武林中有很多打抱不平、為所應為、仗義行──」

  「狗屁!自俺踏進江湖,從沒見過那種人。武林中惡人當道,強者為王,要活命便只有比人更壞、更狠!這江湖裡可沒半個好人!」

  「你呢?」

  「俺?哈!你可知道官府剿平一個黑幫要殺多少人?」龐彥說著,神色一黯,「那混帳是死有餘辜,但俺為了復仇,卻連幫裡的好弟兄也一併賠上了。官兵腳下的屍體、竿子上幾十顆人頭、充軍路上那許多亡魂……這些全都要算在俺帳上的啊。」

  梅小笙心有不忍,雙手合十,閉目輕聲唸了段佛經。龐彥素不信這些,但見她神色溫柔虔誠,一時竟覺得這騙人的玩意兒或者真有那麼幾分用處。梅小笙誦完經,見龐彥定定的望著自己,輕聲道:「你也不喜歡這樣,為什麼不離開呢?」

  龐彥默然不語,半晌才道:「俺是脫不了身的了。」

  「為什麼不能?」

  「血債血還,這是武林的規矩。俺幫主逼死俺姘頭,俺出賣了他,跟著便換人來找俺討這血債了。」龐彥嘆了口氣,也覺無奈,「他的親弟弟是武林中有名的冷血殺手,俺讓那混帳追殺得無路可走,最後只得冒險摸上了『正氣門』,盜走了他們的鎮派之寶:『武林秘笈』、『九轉金丹』和『天雷地火彈』。」

  「所以,正氣門的弟子才要來追殺你?」

  龐彥哼道:「正氣門享譽武林數百年,果然有些鬼門道。莫老鬼門下這些兔崽子也不過二十出頭,手上功夫卻著實了得。以一對一俺倒還不怕,但兩個一起上就難以對付,好在他們江湖經驗太淺,這一路上便給俺甩掉了五六批人去。」他在茶棚裡歇了一陣,只覺力氣漸復,語氣也慢慢強硬起來,「哼,避過今日,等俺練成神功,便有他們受的了!」

  歸仁一直豎著耳朵聽他們談話,聽到這裡不由插口道:「這就不對了。你行竊在先,正氣門要追回寶物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怎能妄圖報復?」

  龐彥狠狠瞪了他一眼,粗聲道:「腐儒!你懂什麼!」歸仁被他瞪得汗毛直豎,忙閉上嘴,不敢多說。梅小笙默然,過了好一會兒才道:「然後呢?」

  龐彥愣道:「什麼然後?」

  「你殺了他們,然後他們的父母、兄弟、朋友、師兄弟又要來找你,然後你為了自保又殺了這些人,然後又有更多人來找你,然後你還得再殺下去嗎?難道就只有不斷打打殺殺,沒別的了局?」

  龐彥一怔,心中茫然,苦笑道:「這便是了,瓦罐不離井上破,武林中的故事都只有這個結局。俺既然在道上打滾,不是殺人就是被人所殺。不過他們可以放心,俺孤家寡人一個,沒有人會去找他們報仇。」最後這句甚是悽涼,梅小笙聽得心中一酸,眼眶又紅了起來。

  歸仁忽見北面官道上似有人影,他雖不贊同龐彥所為,但聽了龐彥自述生平後,也覺同情,便輕咳一聲示警,龐彥忙縮頭躲好。果然,北邊官道上馬蹄聲響,兩乘快馬風馳電掣的奔來。到得近處,馬上騎士一聲吆喝,放緩了速度在茶棚前停下,正是兩個身著白色勁裝、背負長劍的年輕人。右首騎士身材高大,應是簡樹威;左首騎士則是短小精悍的模樣,想來是毛樹義無誤了。

  「丫頭,可有見到一個黑衣漢子,腰裡掛著一把刀的?」簡樹威掃了茶棚一眼,見裡頭並無礙眼物事,倒是梅小笙長得甜美可人,一雙眼便直勾勾的盯著她不放。

  「好像有這麼一個人吧,他沒進棚子來喝茶,便沒留意了。」梅小笙佯作沒看到他放肆的目光,神色自若的招呼道:「兩位大爺要不要進來喝碗茶解解渴?」

  「瞧你這茶棚髒的,還是免了吧。」毛樹義也不管梅小笙聽得有多生氣,傲慢的瞥了歸仁一眼,道:「秀才,他是往南去的?」

  歸仁的雙眼始終停在他們背後劍鞘上,待要開口,卻發覺舌頭不聽使喚,好半晌才結結巴巴的道:「是、是!」

  「少爺問你話,作啥慌成這樣?」毛樹義見他神情不對,立時起疑。

  「大爺……大爺……」歸仁讓他一喝,更是嚇得連話都答不出來。躲在後頭的龐彥早已嚇出一身冷汗。論真實本領,龐彥不過略勝兩人一籌,在他們師兄弟聯手之下,他連半點勝算也沒有。這堆雜物其實不難看見,也是小茶棚中唯一可以藏人的地方,簡毛二人只要稍微一搜便可逮到他,而他押的則是兩人那「想當然耳」的反應:這堆雜物如此明顯,誰會笨到躲在裡面?可他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這書呆恁地沒膽,惹得毛樹義起疑。

  龐彥自知生機渺茫,卻又不甘就此喪命,正懊惱時,腦海中忽然響起了梅小笙的聲音:「難道就只有不斷打打殺殺,沒別的了局?」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中亡,莫非武林中的故事真只有這麼一個結局?

  梅小笙見毛樹義不住打量著茶棚中的各個角落,知他起了疑心,但她既已決定不要讓這兩人傷害龐彥,便嘻嘻一笑,為歸仁解圍道:「大爺,這位客倌是讀書人,您佩刀掛劍的,叫他怎麼不害怕?」她語音嬌柔,笑得又甜,讓簡樹威不由自主的順著她的話點頭。

  「方才有支鏢隊和幾個拿著刀劍的人經過,也沒進來喝茶,他便嚇得動彈不得了。您靠得這麼近,怕不把他給嚇昏麼?」

  歸仁尷尬的牽了牽嘴角,依舊抖得厲害。簡樹威依依不捨的望了梅小笙一眼,道:「毛師弟,走吧!」說罷,一夾馬腹,揚長而去。毛樹義心中半信半疑,拔劍往歸仁靠近了兩步,見他嚇得臉色青白,還真是快暈過去的模樣,這才又信了三分,收劍離開。

  歸仁見他們終於走了,心中一鬆,險些真的暈去,梅小笙忙替他倒了碗茶,歸仁接來一口喝下,稍覺心安。龐彥始終留神傾聽馬蹄聲,聽得蹄聲越來越遠,才自雜物堆中鑽了出來。龐彥深深望了梅小笙一眼,心中感慨萬千,他著實想不到自己竟會被這弱不禁風的小丫頭所救,不由嘆道:「為什麼救我?」

  「我……不知道。」梅小笙心中只覺救他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被他一問,哪裡答得出來?她仔細想了想,才道:「或許是因為,我不相信武林中的故事,真的只有那麼一個結局。」

  武林中的故事,真能有別的結局嗎?龐彥心中一片迷惘,卻知時間緊迫,只得拋開雜念,專心運功。龐彥猛一吸氣,全身骨節又是一陣劈啪亂響,緊縮的筋骨緩緩舒展開來。他練的縮骨功名為「鬼門關」,講究將全身骨骼壓縮在一塊,能在短時間內把體內隙縫縮到最小,運功時痛楚難當,習練者宛如到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故得此名。龐彥修習這門功夫已久,不知忍耐了多少次這樣的痛楚,此刻心中忽然浮起一股荒謬之感:他都已在鬼門關前來回了這麼多遭,究竟還怕些什麼?自復仇之後,他一路咬牙苦撐,不擇手段只求生存,真是為了等著那荒謬無聊的結局?

  劈啪之聲漸消,龐彥也從侏儒般的身材恢復了原先的高度。龐彥運完功,吁了口長氣,心中已有了決定,便自懷中摸出一個布包,塞入梅小笙手中,道:「這兩碗茶的恩情,俺記下了。」

  「不……不行,」梅小笙打開沉甸甸的布包,見裡頭裝了十來粒黃澄澄的金丸子,一時嚇得呆了,慌慌張張的道,「我……不能收你的金子。那些總共也不過五個錢,算不了什麼。你要逃命,需要錢的。」

  龐彥哈哈一笑:「就怕那兩個兔崽子找不到人,回來尋你們晦氣。聽俺一句勸,快收了生意,回家躲上幾天吧。別看『正氣門』名號響亮,這些號稱白道正派的可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殺完人放完火,回頭只消隨便宰個倒楣鬼便成為斬奸除惡的大英雄了。」

  梅小笙見他堅持,只好收下,但她實在不能心安,忙又沖了碗茶,取了些糕點,道:「那你吃些東西再走吧。」

  龐彥搖頭道:「那姓毛的小子很精,騙不了他多久的。」

  正如龐彥所料,兩匹馬馳了一會兒後,毛樹義越想越不對,勒馬道:「師兄,咱們還是回去瞧瞧吧。」

  簡樹威見他停下,只好跟著一提韁繩,心中卻覺這個師弟實在想得太多,皺眉哼道:「你忒也多疑了,咱們現在回過頭,不是讓他逃得更遠了嗎?追丟了三寶,回去誰要擔這個責任?」

  「一切責任由小弟來扛,」毛樹義陪笑道,「師兄,若是僥倖讓小弟猜中了,咱們追回三寶,師父必對師兄大加讚賞,這功勞可是全歸師兄啊。」

  簡樹威聽了,眉頭略舒。毛樹義見他已動了心,忙打蛇隨棍上,續道:「再說,咱們在渡口時讓那廝逃脫了去,當時不也是小弟胡亂猜中了他所走的方向嗎?或者上天保佑,會讓小弟再猜中這麼一次哩!」其實毛樹義觀察入微,人又精明,哪裡是矇到的?但正氣門內部傾軋劇烈,毛樹義可不願多露鋒芒,以免惹得師兄嫉恨。

  簡樹威猶豫了半晌,總算點頭道:「好吧。」說著,掉轉馬頭便要回去。毛樹義卻不動,道:「師兄,馬蹄聲太大,只怕那廝要聞風遁逃。」

  「依你說要怎麼做?」

  「師兄武功既高,腳力又好,小弟想請師兄打個頭陣,暗中潛回去查看。小弟則趕著兩這兩匹馬跟在後頭,咱們一明一暗,聯手夾擊,必可成功。」簡樹威想想,也覺此計可行,便下了馬,展開輕功,悄無聲息的往林中奔去。毛樹義瞧著他的背影,唇邊浮現一絲冷笑。

  簡樹威奔到茶棚近處,為免露出蹤跡,索性躍上樹梢,幾個起落來到了棚頂上頭。簡樹威撥開柴草,見龐彥果然站在棚子裡,正和梅小笙推讓個沒完,心中大喜。

  梅小笙見龐彥說什麼也不肯留下,只好轉身自櫃裡拿了幾盤糕餅,用油布包了,交給他作為路上的乾糧。南面官道上忽然傳來噠噠的馬蹄聲,龐彥臉色微變,道:「歸老弟,你瞧瞧,是不是他們折回來了?」

  歸仁緊張兮兮的向外張望,奇道:「看馬是有些像,可是……怎麼只見馬不見人?」

  龐彥江湖經驗豐富,立知不對,急忙奔出茶棚。轟的一聲巨響,棚頂被人穿了個大洞,簡樹威連人帶劍撲了下來。他是全力一擊,雖撲了個空卻無法收手,長劍穿入地面,竟沒入了一半多!梅小笙站得最近,被此威勢嚇得兩腿發軟,一跤跌坐在地。

  龐彥心裡明白,若是他方才沒有警覺逃開,勢必要讓簡樹威活生生的釘死在地上。趁著簡樹威一時拔不出劍,毛樹義又未現身,龐彥急急奔向那兩匹馬,打算奪馬而逃。簡樹威見他要逃,毛樹義又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只得棄劍追去。但兩人腳下功夫相差無幾,簡樹威起步得晚,勢難追上。

  龐彥發足急奔,兩匹白馬疾馳而來,眼看著便要錯身而過時,龐彥疾如電閃的一探左臂,準確的拉住韁繩。龐彥甫抓住韁繩便將全身力道往左臂貫去,白馬的奔勢被他扯得一滯,龐彥順勢扭腰,飛身上馬。梅小笙和歸仁早嚇得不敢呼吸,見他安然上馬,不由鬆了口氣。

  龐彥左手拉韁,右手抽出腰刀便往旁邊那匹白馬頸上斬去。手起刀落,鮮血狂噴,淋了龐彥一頭一臉。那馬一聲慘嘶,踉踉蹌蹌的跑了一陣,終於倒伏路邊,不動了。

  簡樹威此時已經奔近,龐彥獰笑一聲,力貫右臂,飛刀擲向簡樹威。他這一刀瞄的是簡樹威的胸腹,不只準確,更是又快又狠,簡樹威手中無劍,哪敢硬接?倉皇中只得向左一閃,饒是他閃得快,右肩仍被腰刀洞穿。腰刀穿過他的身子後,還飛了數尺才力盡落下。簡樹威踉蹌後退,傷處血如泉湧。簡樹威忍痛點了穴道止血,撕下衣襟胡亂包紮,他知自己無力再戰,卻怕龐彥趕盡殺絕,不住大呼:「毛師弟!毛師弟!」

  龐彥狂笑:「他夾著尾巴逃啦!」他此刻滿臉鮮血,看起來猙獰可怕,梅小笙遠遠望著,心裡不由打了個突。龐彥下馬拾回腰刀,才要上馬,馬腹下忽地飛出一條馬鞭,毒蛇般纏住了他的脖子。龐彥不料馬腹下竟藏了人,心中大驚,但他臨危不亂,右手抓住馬鞭相抗,左手便去拔刀。

  但那持鞭之人心機深沉,哪有這般容易就讓龐彥把馬鞭斫斷?他在馬腹下重重一踢,白馬吃痛,放開四蹄往前直奔。龐彥的身子被帶得一歪,雖勉力要跟上白馬的速度,但腳下卻讓尖石一絆,立時摔倒,被白馬往前拖行。

  持鞭之人怪笑著將馬鞭緊緊縛在鐙上,一個翻身,輕輕巧巧的坐回鞍上,正是毛樹義。他放馬馳了一陣,又折了回去,如此來回數次,龐彥已被路面的砂石給磨得遍體鱗傷。龐彥此時早騰不出手去拔刀,只能咬緊牙關,雙手緊緊握著馬鞭,使盡了吃奶的力氣想把皮鞭捏斷。

  毛樹義回頭大笑:「姓龐的,你別白費力氣了,少爺這皮鞭是以蛟筋人髮織就,你再捏上八百年也不會斷的!」

  簡樹威見毛樹義現身,總算安下心來,捂著傷口怒道:「毛師弟,咱們不是說好一起出手的嗎?為何你竟躲在馬腹下,見我受傷也不出手?這算哪門子的一明一暗、一起夾擊?」

  毛樹義俯身抽劍,他這劍是精鋼鑄就,一揮之下立刻將龐彥的右臂給卸了下來。龐彥痛得臉色慘白,鮮血狂噴。一旁的梅小笙驚叫一聲,險些暈去,毛樹義卻面不改色的笑道:「師兄,小弟這便給你報仇啦!」

  簡樹威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毛樹義神色一寒,冷笑道:「師兄啊,你倒說說,這一路上是誰連出岔子把人給追丟,又是誰循著蛛絲馬跡把這廝追了回來?是誰像白痴一樣的讓那賣茶小妞兒耍得團團轉,又是誰好說歹說硬要回過頭來瞧瞧?是誰出手徒勞無功,又是誰一出手便將這廝擒下?」

  簡樹威勃然大怒,喝道:「好哇!你竟敢不敬尊長!毛樹義,待我回去稟告師父,看師父怎麼發落你!」

  「不敬尊長?你這頭蠢牛有什麼好敬?」毛樹義連連冷笑,「簡樹威,你忒也天真了!難道我還打算讓你活著回雲霧山?人是我擒的,東西是我奪回的,你憑什麼分一杯羹?還想到師父面前告狀?作你媽的春秋大夢!」

  簡樹威大怒,俯身抽出龐彥的腰刀便向毛樹義攻去。他們師兄弟功力原在伯仲之間,但簡樹威向來右手使劍,此刻左手拿刀甚是不慣,若在平時,早被毛樹義制住。不過毛樹義另有打算,他不欲在簡樹威身上留下劍創,因此一昧遊鬥,只用拳腳尋隙往他傷處招呼,只要他不住牽動傷勢,遲早會失血過多而死。

  龐彥趁著他們師兄弟內鬥,悄悄點了傷處穴道,跟著便自懷中取出一只木匣,掏出兩枚雞蛋大小的丸狀物事來。毛樹義早自眼角餘光瞧見了他的動作,冷笑道:「姓龐的,乖乖把『天雷地火彈』收好!」

  龐彥哪會理他,手臂一振便要將天雷地火彈擲出。這天雷地火彈是極為霸道的火器,威力驚人,加上外殼脆弱,一觸即爆,因此得了個別名,叫作「接不得」。龐彥只消把天雷地火彈擲出,便可撈兩個墊背的一塊兒去見閻王。

  毛樹義冷哼一聲,飛起一腿將簡樹威踢倒,跟著足尖一點,後發先至的躍到龐彥身前,唰唰唰三劍揮出,挑斷了龐彥手腳筋脈。龐彥瞪大眼睛,卻只能眼睜睜的望著自己的左手不聽使喚的垂了下來。毛樹義往他臉上唾了一口,罵道:「你愛吃零碎苦頭,少爺便成全你!」

  梅小笙見龐彥痛得死去活來,心下不忍,顫聲道:「他傷得那麼重,你別再折磨他啦!」

  毛樹義怒道:「臭丫頭!這裡輪得到你說話?少爺還沒算你的帳呢!」說罷,毛樹義來到茶棚前,探手將茶旗折成兩段,取出火摺子一晃,燒著了茶旗,往茶棚頂上一擲。茶棚是以竹木搭成,燒得極快,不一會兒,大片屋頂全讓烈焰捲入。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梅小笙又驚又怒,歸仁見火勢極大,慌忙將她架到外頭。沒多久,茶棚便塌了。梅小笙見她賴以維生的茶棚就這麼毀於一旦,不由放聲大哭。歸仁慌得手足無措,也不知怎麼安慰才好。

  龐彥手腳筋脈已斷,動彈不得,加上失血極多,只能模模糊糊的瞧著這一切,怪叫道:「好!毛樹義,你這欺凌弱小的本事果然高明,不愧是『正氣門』的高足!」

  毛樹義呸了一聲,往龐彥身上胡亂踹了幾腳,喀喇幾聲,也不知斷了多少骨頭。龐彥只覺胸中一滯,呼吸困難,情知折斷的肋骨已刺入了胸腔,吐著血沫慘笑道:「小子,你儘管逞兇吧,瞧你找不找得到那『武林秘笈』?」

  毛樹義一愣,俯身往龐彥懷中一摸,掏出了些許金銀與不少瑣碎物事,就是不見九轉金丹與武林秘笈。毛樹義不由臉色大變,提起龐彥的領子,喝問:「你把秘笈和金丹藏到哪裡去了?」龐彥雙眼翻白,臉色發青,嘴唇無力的嗡動幾下,溢出了不少血沫,卻沒有半點聲音。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毛樹義大急,將耳朵湊了過去。龐彥艱難的吐了幾個單音,猛地奮起餘力,張口狠狠的將他一隻耳朵咬了下來!

  毛樹義吃痛慘叫,當胸一掌將龐彥打得筋折骨斷,臟腑碎裂。龐彥一聲未吭便已斃命,臉上卻仍掛著笑容。毛樹義撕下衣襟裹好傷處,恨恨的往龐彥屍體上踹了幾腳,寒著臉轉向梅小笙與歸仁,沉聲問道:「秘笈和金丹可是你們藏起來了?」

  「沒有!絕對沒有!」歸仁雙手亂搖,「他只說要在茶棚後躲躲,什麼也沒給我們!」

  毛樹義見他不似作偽,便將目光移到梅小笙身上,「你一力維護他,必是他把東西交給你了?」

  「沒有!」梅小笙見他不懷好意的望著自己,臉色一變,忙躲到歸仁後頭,「你……你別胡來!」

  毛樹義冷笑道:「還在撒謊,待少爺搜了出來,非好好整治你不可!」

  歸仁見他逼近,伸手一攔,急道:「這怎麼成?男女授受不親啊!」毛樹義呸了一聲,手一探,老鷹捉小雞般的揪住了歸仁的衣襟,將他往地上重重一擲,喝道:「你家少爺作事還輪不到你插嘴!」

  毛樹義給一腳把歸仁踢開,抖手抽出長劍,向梅小笙喝道:「過來!」他半邊臉上全是鮮血,五官又痛得扭曲,看起來直如地獄中鑽出的餓鬼,梅小笙嚇得跌坐在地,雙手死命拉住了自己衣襟,忽然摸到了一包東西。梅小笙拿出那包金子,打了開來,十二粒沉甸甸的金丸子滾到了地上。毛樹義驚道:「九轉金丹?」歸仁鼻青臉腫的爬向梅小笙,低頭望著她手中的絹布,上頭赫然寫著四個大字:

    「武林秘笈」

  毛樹義拾起一粒金丸子,用力一捏,果然散成藥末。他走到龐彥屍身旁,飛起一腳將龐彥的屍身踢飛數步,狂笑道:「姓龐的,你白費了許多心機,終究還是讓你家少爺得到了!」歸仁聞言,心中一凜:他說「得到」,言下竟似有將師門寶物據為己有之意。

  梅小笙怯怯的道:「我把東西還給你,你就會走了吧?」毛樹義轉過頭,定定望著她,像是看到了什麼滑稽事物一般,捧腹大笑。毛樹義一直笑到快要喘不過氣了,才向著梅小笙道:「丫頭,你說,我的武功高不高?」

  「很……很高。」梅小笙見他眼神古怪,心中害怕,不由退了幾步。

  「我聰不聰明?」

  「聰、聰明。」

  「你知道我師父的武功有多高?」

  「我不知道……,一定也很高吧。」

  「比我高出十倍,不,二十倍,他是武林中最有名的三大高手之一。」毛樹義的表情逐漸扭曲,「你猜,他聰不聰明?」

  「聰明。」

  「放屁!他媽的十足是一頭大笨驢!」毛樹義恨恨的把劍往地上一擲,道,「你知道他有多少個兒子?」

  「不……不知道。」梅小笙被他凶惡的神情嚇得拼命往後縮,直到一股熱氣撫過後頸,才發覺自己竟已退到了火堆邊,無路可退。

  「九個,九個腦滿腸肥的白痴!」毛樹義霍然回身,指向猶在地上掙扎著爬不起來的簡樹威,「就和這蠢牛一樣!」毛樹義回過頭,獰笑,「你猜猜,我師父打算把門主之位傳給誰?」

  「我……不知道……。他、他的長子?還是你的大師兄?」

  「哈!他的長子!」毛樹義哈哈大笑,狀似癲狂。梅小笙與歸仁對望一眼,均知這人已經瘋了。

  毛樹義狂笑不止:「是啊,我在這兒拼死拼活,他們在雲霧山作威作福!等我像個傻瓜一樣的帶著寶物回到了雲霧山,師父只會說聲『做得好』,接著就把金丹和秘笈交給他那廢料兒子!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絕世武功,我呢?辛苦一世也學不到高深武功,只能當他們腳下苦哈哈的狗奴才!」

  「你知不知道武林中有個故事?只要練成絕世武功,天下無敵,誰都可以為所欲為,號令天下!」毛樹義仰天大笑,「你說,以我的聰明才智,得了這秘笈金丹,難道不能勝過我師父,成為天下第一高手?」

  梅小笙已猜出他想做什麼,嚇得不敢答話。歸仁顫聲道:「你要將秘笈金丹據為己有,我們也不會攔著你。只要離開了這個地方,我們……我們什麼也記不得了,什麼也不會和別人說。」

  毛樹義忽然平靜下來,冷冷的道:「只有死人不會說話。」

  梅小笙一咬牙,轉過身子,將絹布湊到火邊,顫聲道:「別動!你一動我就燒了它!」

  「丫頭,你的膽子倒是不小。」毛樹義冷笑。

  梅小笙不去理他,大聲道:「歸公子,你快走!」

  歸仁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卻不離開,反而擋在梅小笙身前。毛樹義獰笑一聲,俯身拾起長劍。忽聽得背後風聲響動,毛樹義知是簡樹威偷襲,頭也不回的格開腰刀,接著擲出長劍,直似後腦長了眼睛一般,硬是將好不容易才爬到龐彥身邊的簡樹威給釘在地上。

  簡樹威的左腿被長劍洞穿,血如泉湧,只覺力氣一點一滴的隨著血液流失。簡樹威伏在龐彥屍身上,努力支起身體,軟綿綿的抬起左臂,勉強將一樣東西擲向毛樹義背心。毛樹義聽出來勢緩慢,並未放在心上,隨手一接。但那東西甚是古怪,甫與他手掌接觸便炸了開來。毛樹義大驚回頭,只見金光爆散。霎那間,他幾乎以為近午時分的太陽又讓后羿神箭給射落了一回,可這一次,卻墜落在他眼前。

  天雷地火彈,又名「接不得」。

 

 

  天雷地火彈的殺傷範圍極大,連站得較遠的歸仁與梅小笙都被震得險些往火堆中跌去。幸好梅小笙反應得快,拉著歸仁便往旁邊一滾。兩人骨碌碌的滾了幾圈,才灰頭土臉的爬了起來。煙塵散去後,只見滿地紅白,斷肢碎骸散了一地,早分不出誰是誰來。

  梅小笙打了寒戰,道:「這……這害人東西是誰做出來的?」歸仁望著那修羅場般的景象,只覺眼前一黑,咚的一聲倒在地上。

  過了好一會兒,彷彿有幾滴水滴在臉上,歸仁悠悠醒轉,才發現自己依舊躺在樹下,梅小笙則坐在一旁發呆。歸仁爬了起來,發覺烏雲滿天,雨勢甚大,兩人都淋得一身濕。

  「梅姑娘……」歸仁看著梅小笙落寞的側臉,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這茶棚是我和爺爺一起搭的。那時我還小,從爹娘過世後便隨著爺爺賣茶。兩年前,爺爺也走了,只留下這茶棚給我。」梅小笙愣愣的望著茶棚的廢墟,「現在,茶棚也毀啦。」

  歸仁望了望傾毀的茶棚,再瞧瞧那慘不忍睹的屍骸,輕聲道:「梅姑娘,說句不中聽的話,茶棚毀了也好。正氣門的人如此兇殘不講理,若是他們得了消息趕來,怕會後患無窮。只是……你有地方去嗎?」

  「我知道,這裡是不能久待了,等雨停就得走。」梅小笙點點頭,指向腳旁的小包袱,「我在臨縣有戶親戚可以投靠,這是他們身上的金銀,儘夠作盤纏了。」

  歸仁點點頭,忽覺那塊包袱巾有點眼熟,驚道:「這……這豈不是那『武林秘笈』?」

  「早就不是啦。」梅小笙提起包袱,讓他看清楚上頭的水漬墨痕,「什麼絕世武功,到頭來也不過是塊包袱巾而已。」

  「秘笈」兩字已經被雨水洗得看不清了,歸仁望著那糊成一團的「武林」兩字,不覺莞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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