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異人  第一節 人頭



遮蔽了大半天空的烏雲突然散開,月光射入敞開的窗中,郭翔突然感覺到一陣心悸,自睡夢中驚醒。


郭翔左右張望了一下,房中的擺設依舊,只是角度有點奇怪。他愣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現在是睡在地上,難怪看什麼都覺得位置太高。郭翔坐了起來,輕輕嘆了口氣,望向那張原本該他睡的床。


月光照亮了朱禹蒼白的臉龐,已經過了大半年了,她仍然不言不動,不飲不食,既像熟睡,又像昏迷。除了平緩而微弱的呼吸之外,他幾乎找不到朱禹還活著的証明。


但她依舊微笑著,如他們第一次見面之時,溫柔而喜悅。


郭翔實在無法理解——為什麼朱禹的心中彷彿永遠都不會有怨恨呢?


就算在她被四族的長老出賣,被設計成為獻給鳥神的祭品之後,她仍然笑著,義無反顧的在祭典上踏入火堆。


「其他三位巫子都是四族中有名的勇士,只有我什麼也不會。」那時她笑得有點無奈,「為了對抗江東,每一個勇士對我們百越都是珍貴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郭翔甩了甩頭,不願再回想過去,起身輕手輕腳的離開房間,彷彿生怕吵醒了那個不會醒來的少女一般。


夜風很涼,郭翔只穿著一件皮背心,但他不覺得冷。來到百越這麼多年,他已經習慣了高山的雨露風霜,也習慣了晝伏夜出的獵戶生活。他和百越獵人們一樣在夜裡設置陷阱捕捉清晨出沒的獵物,拿獵物和獸皮交換糧食,但百越人始終排斥他這個漢人。每到江東與百越情勢緊張的時候,這種情況就越加明顯。郭翔還年輕,他的百越話說得不差,但不擅長與人唇槍舌劍的交鋒。他沒辦法和師父一樣用嘻皮笑臉轉換氣氛或者對百越人的挑釁視若無睹,在他遭人羞辱的時候,就只有那個瘦小無力的鳥族巫女會大聲的為他撐腰,絲毫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


怎麼又想到朱禹了呢?意識到自己的心思老在朱禹身上打轉,郭翔不由苦笑。對面師父住的那間屋子鴉雀無聲,不知道師父是睡熟了還是又摸黑出門去了,郭翔也懶得多想。雖然師父總是沒半點正經,但他那一身武功在山越恐怕還找不到對手。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那神機妙算的父親大人也不會命他大老遠的跑到百越來拜師了。


郭翔嘆了口氣,拿起傍晚就準備好的陷阱工具,無聲無息的走進深林之中,在昏暗的月光指引下往溪邊去。


這是山中群獸喝水的地方,地上有著紛亂的腳印並不稀奇,奇的是郭翔居然在一大堆鹿蹄印中間找到了人的足跡,這些足跡有大有小、有深有淺,更有幾個淺到幾乎看不出來,最奇怪的是這些人的足跡還是從一大堆鬆動的泥土間冒出來的。


郭翔一時好奇,沿著足跡來到了一個小石洞之前。這個石洞曾經住了一窩狼,公狼已被郭翔殺了,母狼則帶著小狼遠走他處,石洞也荒廢了一陣子。如今石洞裡傳來烤肉的味道,石洞前則坐了個滿臉皺紋、頭髮花白的年老漢人,他低頭把玩著手裡一把弦都斷光的破舊胡琴,看起來若有所思的模樣。郭翔正想著這些人怎麼會到這裡來的時候,一個人從山洞中走了出來。


那是一個漢人少年,大約十七八歲,他明明只是緩步走出來,卻有種舞蹈般的輕靈。少年望了老漢人手裡的破胡琴一眼,輕輕嘆了口氣。老漢人露出溫和的笑容,從懷中取出一束肉乾,遞給少年。少年微微一愣,向老人一揖,轉身走進林中。


郭翔注意到他的腳下完全沒有發出聲音,留下的腳印更是淺到幾乎看不見,心中一凜,這小鬼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像個大姑娘似的,想不到他的輕功造詣如此不凡!少年走到近處時,郭翔仔細打量了他幾眼,這時才看出少年的衣袍上沾了不少血漬與汙跡,看起來像是曾經打過一場苦戰的模樣,但他手裡只拿著一柄摺扇,沒有任何兵器。


少年眉宇間盡是憂色,漫無方向的走了一陣,尾隨在後的郭翔實在看不出他想到什麼地方去,心裡納悶不已。突然間,前方草叢一陣晃動,郭翔急忙低頭躲好,一個妙齡漢人少女從樹後轉了出來。


少女離郭翔不過數尺,只要她一轉身就可以看到郭翔,但她全未在意自己身邊的狀況,一雙妙目專注的望著那少年,柔聲道:「皇甫公子……」


少年顯然沒料到會在這裡碰到人,驚呼道:「孫姑娘!你怎會在這裡?」


少女嘆道:「你一個人跑出來,要到哪裡去呢?」


少年道:「睡不著,出來走走而已。」這少年撒謊的技巧實在不太高明,就連郭翔都聽得出他言不由衷,忍不住搖頭。


少女凝視了少年一會兒,這才道:「算了,陪我走走吧!」


兩人走了一陣,少年忽道:「孫姑娘──


少女橫了他一眼,嗔道:「你還叫我孫姑娘!」


少年一陣尷尬,無可奈何的道:「禮法不可違啊!」他頓了頓,又道:「我沒想到闞兄是你的哥哥。」


「我也只知道他叫羿朮羅,不知道他叫闞狄啊!這名字真怪,難聽死了。」


少年笑了,道:「那天是令尊救了你嗎?我們找到小維再回去找你的時候,那裡已經沒有人在了,倒是遇上了闞兄的義兄,甘寧大哥。」


少女長長的嘆了口氣。少年忽道:「孫姑娘,你半夜出來該不會想回去找令尊吧?」


「都已經離開這麼遠了,難道還能回頭嗎?」少女眼眶一紅,「我也知道自己留下來幫不上忙,可是我爹他身陷大軍之中,要怎麼辦呢?」


少年柔聲道:「令尊武藝高強,不會有事的。」


少女扁扁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道:「真的嗎?」


少年點點頭,「亂軍之中,最適合他這樣的高手發揮。只要以大軍作掩護,我想那兩位水鏡奇人也未必奈何得了他。」他頓了頓,扯出了一個笑容,「他們總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傷及自己的屬下吧!」


少女噗哧一笑,「皇甫公子,謝謝你安慰我。」


少年微笑道:「如果今天換成我掉在那裡而有人說我沒事的話,那才叫做安慰啊!」


少女搖搖頭,凝視著少年,柔聲道:「皇甫公子,你的心裡明明就很不好受,卻還陪我說這些,我……」


少年神色一黯,嘆了口氣,忽道:「你聽過司徒傷袖這個人嗎?」


少女想了想,道:「聽說他是那艘逆行孤舟上的高手,好像很厲害的樣子。皇甫公子跟他有仇嘛?」


少年道:「如果我說,我就是他呢?」


少女瞪大眼睛,叫道:「原來皇甫公子這麼厲害啊!」


少年一愣,苦笑道:「應該說,他和我同在這個軀殼裡頭。只是,他可能真的比我強上太多吧!」


少女皺眉,道:「我不懂。」


「小時候,我曾經和范麗人交過手,但那段記憶一直很模糊。我猜,當時殺死范麗人取而代之的就是司徒傷袖。」少年嘆了口氣,「我方才大概問了祁道長,他說逆行孤舟的西門殘君就是當今皇帝。司徒傷袖站在自己的義兄那邊本來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是我不該傻到相信他,以為他會和我做出一樣的決定。如今,我最重視的人與最重要的東西都落入他手中,我甚至連這個身體什麼時候會再次背叛我都不知道……」


「皇甫公子,我相信你。」


「但是我不相信自己。」少年忽然發起脾氣來,低吼道:「我連自己到底是什麼人都不知道!」


少女還待說些什麼,少年倏地轉身疾奔而去,身影一下子就消失在林中。少女急忙追去,叫道:「皇甫公子!」


少年實在跑得太快,少女追了一陣,見怎麼也追不上,只得停下腳步,默默轉身往石洞的方向走去。


郭翔見他們兩人總算離開,鬆了口氣,從樹叢中站起,走到溪邊安置獸夾。郭翔忙了一陣,忽見小溪對面一叢矮樹下開了幾朵朱紅色的大花,想起朱禹最喜愛這種鳳紅花,就找了個窄處過溪,摘了一小把。


郭翔剛把花小心的收進背囊,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聲驚呼,似乎是那少女的聲音。接著,不少方向都傳出了粗嘎難聽的獸吼聲,郭翔心中一凜,那是魔獸的聲音!


沒有人知道這些魔獸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只知道這些怪物形似野獸但各有異能,偏偏又找不到巢穴。郭翔握緊弓箭,快步往少女尖叫的方向奔去。郭翔已得師父七八分真傳,這一發力疾奔少有人能追得上,但聞咻的一聲,那少年已從他頭頂掠過!緊接著唰唰兩聲,一頭黑豹又從他身側衝了過去!郭翔沒想到附近居然有這麼大一頭豹子,正自驚疑不定時,居然又是一個人從半空中飛了過去!


如果郭翔沒看錯的話,那還是個道士,一個手捏法訣、腳踏弓步站在飛劍上的漢人道士!


為什麼連道士都跑到百越來了?郭翔心中納悶,急追那兩人一獸而去。等郭翔追到時,卻見地上倒了幾頭魔獸的屍體,那道士站在林中東張西望。一個膚色微黑的漢子四肢並用的從樹上爬了下來,動作靈敏迅捷,倒像隻一輩子都活在樹上的大猴子似的。


咻的一聲,那少年從樹頂上躍了下來,手裡卻多了一個布包。


那道士叫道:「上面有什麼?」


「就只有一個怪人,沒見到孫姑娘。」少年焦急的四處張望,「奇怪,孫姑娘到哪裡去了?」


「我那小妹最愛玩躲貓貓……」那半猴半人的漢子忽然笑道:「在這裡啦!」


郭翔見他往自己站的位置瞥了一眼,心道不妙,正要閃開的時候,那漢子突然揉身撲來──以一頭黑豹的姿態,不對!是真的化成了一頭黑豹!郭翔完全無法理解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直挺挺的被黑豹撲倒在地上。黑豹一撲倒他,突然間又跳了起來,叫道:「你不是阿羅摩!」


「廢話!」郭翔莫名其妙的被人撲倒,無名火起,戟指罵道:「你又是什麼妖怪!」


三人突然見到郭翔,都呆了半晌。那道士忙道:「呃,他不是妖怪,是南蠻來的闞狄──」


「是彝族!」


道士不去理睬那漢子,指著自己道:「我是崑崙的祁燕城,那邊那位是皇甫殘聲。」


「還有我,魯瑜魯二爺。」


一個聲音驀地從背後響起,郭翔轉頭一看,卻見一個白白胖胖、富賈打扮的青年慢條斯理的走了過來。


郭翔對這些人全無好感,冷冷的道:「郭翔。」


皇甫殘聲焦急的道:「請問郭兄,你有沒有見到一個女孩子?」


「你們比我早來,你問我我問誰?」


祁燕城見郭翔神色不善,忙道:「闞兄只是一時錯認,不是有意冒犯,請多包涵。」


闞狄抓抓頭,歉然道:「是啊!不好意思,我明明聞到小妹的味道……」


魯瑜問道:「郭兄,你為什麼在這裡啊?」


「我是個獵人,又不像你們錢多得沒處花,晚上不幹活兒要喝西北風啊?」郭翔不悅的說完,掉頭就走。


魯瑜咋舌道:「這獵戶脾氣真差!」


「別管他了,找孫姑娘要緊!」皇甫殘聲皺眉道:「我方才與幾頭怪物交過手,真的不易對付。孫姑娘出來的時候沒帶兵器,這裡的魔獸又是誰殺的呢?」


闞狄道:「阿羅摩又不是小娃娃了,她機靈得很,不會有事啦!」


祁燕城搖頭道:「你這個作哥哥的不急,皇甫公子卻比你更急,這是怎麼一回事?」


闞狄見四周並無人血的痕跡,當然不擔心孫靈的安危。他正要說笑,忽然皺眉道:「皇甫兄,你手裡那個布包血腥味好濃!」


皇甫殘聲正點亮火摺觀察四周腳印,聞言急忙往布包照過去,卻見一滴滴鮮血自布包底部滴落。皇甫殘聲心中一凜,急忙將布包拆開。


「怎麼是顆人頭?」魯瑜的大叫傳入耳中,郭翔猛地回過頭,看見了一幅讓他無法置信的畫面。


師父的頭,端端正正的被皇甫殘聲捧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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