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無缺
四、麗人

  三月初三,叔孫宅邸一片肅殺之氣。
  雖說范麗人多在午夜現身,但也不是沒有大白天就帶著寶物揚長而去的紀錄,叔孫信一早便佩著劍東奔西跑,滿頭大汗的忙進忙出,指揮下人安排各處的佈置。端木流觴則命乙水在臨江閣上燒水煮茶,備了幾樣精緻的茶點,怡然自得的望著叔孫信挺著大肚不時還被腰間長劍絆到拐到的蠢相。端木流觴夾了塊涼糕,悠然問道:「乙水,你不是一早便去請爺爺了嗎?」
  乙水嘻嘻一笑,「老爺說今日天清氣爽,他想與三五好友登高望遠,就不打擾少爺看戲的興致了。」
  「這種場面,爺爺昔年看得多了,自不放在心上。」
  「不過,少爺,」乙水神秘兮兮的湊到端木流觴耳邊,「人家說兵者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我看叔孫大爺刻意拖到今天才這樣佈置,那柄古楊劍八成已不在寶庫裡了吧!」
  端木流觴微微一笑,「連你都猜得出,范麗人又怎會猜不出?」
  乙水眼睛一亮,「莫非公子知道古楊劍現今的去處?」
  端木流觴搖搖頭,「不知道。」見乙水一臉失望的模樣,端木流觴不由笑了,「但不難猜想。」
  「公子爺,您就別賣關子了嘛!」
  「這道理原也易懂,一想便知。」端木流觴悠悠哉哉的望著紅泥小火爐中搖曳不定的焰火,「范麗人縱橫江湖十餘年,連深宮內院、國庫重地都闖過了,他又怎會將小小叔孫家的寶庫放在眼中?」
  乙水恍然大悟,「所以叔孫大爺果然是將古楊劍移到個更為安全的所在了。」
  「正是。」端木流觴似笑非笑的望著乙水,「你說說看,現下有什麼地方是范麗人就算知道也不敢動手的?」
  「憑老爺昔日在江湖上的威名,想來范麗人決計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可是老爺不理俗事久矣,又怎會答應?」
  端木流觴稱許的點點頭,「爺爺既然不會答應,那叔孫大叔要將古楊劍擺到哪兒去才能得到爺爺的庇蔭?」
  「可是,他也可以藏在一個范麗人決計想不到的地方啊!」
  「傻孩子,叔孫大叔既知姓范的乃是偷盜一門的大行家,就知道耍這等小把戲沒有絲毫意義。」
  乙水側頭想了半晌,忽然驚得跳了起來,「難道、難道……」
  端木流觴手按腰間的劍柄,笑著點了點頭。「少爺!」乙水又氣又急的瞪著端木流觴,「你何苦答應叔孫大爺呢?這豈不是惹禍上身、自找麻煩?」
  端木流觴微微一笑,「既有此人物,我倒想會他一會。」
  乙水正自無奈,忽聞環珮叮咚,轉頭只見一個脂粉薄施的絕色麗人端著茶點,輕移蓮步而來。那麗人名喚鸝姬,本是襄陽第一名妓,叔孫信癡纏爛打數年,終於贏得美人芳心,花了數千兩黃金為她贖身,珍而重之的藏於內院。端木流觴倒還罷了,乙水比他略長數歲,已知男女之事,見鸝姬朝著這兒微微一笑,媚眼如絲,不由連骨頭也酥了。
  鸝姬側身放下茶點,柔聲道:「老爺特命賤妾為公子準備幾樣精緻小菜。」
  端木流觴微笑,「叔孫大叔與夫人太過客氣了,不過,夫人踏出內院,該不會只是為了此等小事吧?」
  鸝姬雙頰一紅,似嗔非嗔的橫了端木流觴一眼,腻聲道:「公子也真是的……明知那范……范麗人的作為,還要來取笑賤妾。」
  「晚輩年幼力弱,恐怕保護不了夫人。」端木流觴自然知道鸝姬送茶點是假,叔孫信要仗著爺爺的威名保住自己的小妾才是真,但這樣一聲招呼不打,真箇是把自己利用殆盡方才干休,心下不由暗怒。不過他自來修養極好,只笑了笑,「但若夫人閒來無事,欲賞春光勝景,晚輩自當作陪。」
  鸝姬噗哧一笑,在下首坐下,嬌聲道:「你這孩子,連說個話都非得要拐彎抹角的嗎?」
  端木流觴起身一揖,肅容道:「夫人指教得是,晚輩言行不檢,自當改正。」
  「唉唷,才開個玩笑就正經起來啦?」鸝姬撇撇嘴,「我成日關在那小院裡,悶都悶死了,好不容易有人陪我說話解悶,別這麼正襟危坐的。」鸝姬說著,執起端木流觴的手,輕撫他修長的手指,「聽說你擅撫琴舞劍,怎麼這雙手上沒有半點硬繭呢?」
  這下子,連三魂七魄飛了一半的乙水也看出不對,不由為自家公子捏了把冷汗。儒門素來重禮,端木流觴要是一個把持不住,受責罰事小,大好前程可就毀在這個女人手中了。
  「兵者不祥,」端木流觴神色自若抽回雙手,取出瑤琴,在弦上輕撥數下,「晚輩便為夫人撫一曲吧!」
  鸝姬一聽,自是拍手稱是,笑吟吟的望著端木流觴撫琴。端木流觴垂下雙眸,神色莊重,十指微動,音韻溫厚古樸,卻是一首「挾仙遊」。此曲相傳為黃帝所作,曲調輕快,聽者無不飄然,正應春景,卻與情愛無涉,乙水不由鬆了口氣。鸝姬出身青樓,自也精曉音律,一聽琴聲便知端木流觴之意,臉色一沉。好不容易捱到一曲奏罷,鸝姬起身強笑道:「公子琴藝高妙,賤妾無以回報,只有煮壺清茶讓公子解解渴,請公子稍後。」說罷快步離去。
  端木流觴微笑道:「如此多謝夫人美意。」
  等了片刻後,乙水憂心忡忡的湊上前,小聲道:「公子,你看她會不會下藥啊?」端木流觴沒好氣的賞了他一記暴栗,「以後那些無聊的市井故事少聽些!」
  乙水可憐兮兮的揉著頭,小聲道:「可是,鸝姬夫人這一去也去得太久了吧?」
  端木流觴微笑,「好茶還需以耐心澆灌啊!」
  「公子說得是。」鸝姬的聲音自樓下飄了上來,端木流觴回首,卻見雲鬢蓬鬆,花鈿眩目。端木流觴一愕,仔細一看,才見鸝姬衣衫微亂,托著茶盤款款行來。也不過去了一盞茶時分,卻如脫胎換骨一般,一舉手一投足便是千種風情,眉目間春色已十分,一顰一笑竟比窗外的春光還要醉人。
  鸝姬將茶盤放下,似嗔似怨的睇了端木流觴一眼,輕聲道:「公子請用。」
  端木流觴這才發覺自己失態,臉上一紅,端起茶杯,雙手竟微微發顫。端木流觴強自按壓著不知為何狂跳的心,故作鎮定,緩緩品了口茶,卻覺茶味甘而冽,香氣清遠,大異平日所喝的茶,不由一愣。
  鸝姬一直專注的望著端木流觴的表情,見他動容,抿唇微笑道:「此茶名為鷓鴣,產自海外,不知可入得了公子的口?」美目中帶著四分得意三分傲,最後三分卻又天真嬌柔得像個小女孩一般,端木流觴只覺雙頰發熱,吶吶的說不出話來。乙水見此情狀,心知不妙,正欲開口,鸝姬卻淺淺一笑。那一笑,彷彿傾了城又傾了國,叫人只覺四肢百骸全飄上了雲端,在雲中霧裡飄飄盪盪,再不知今夕何年。
  端木流觴手一鬆,茶杯跌落胸前,熱茶潑了一身,卻不覺得燙,只覺身體裡有股更烈的火在燒,燒盡了理智與爺爺的諄諄教誨,燒盡了儒門經典與各種儀禮,燒盡了皇甫殘聲與端木流觴與一切一切,一瞬間,這天地只剩下那張絕美的容顏。「公子無恙否?」鸝姬的嬌呼聽起來那麼遙遠,卻又無比真實,他猛地伸手,抓住鸝姬遞來手絹的纖纖素手,鸝姬失聲驚呼。他施力一推,將她按倒在軟塌上。
  剎時,天旋地轉。
  端木流觴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甩甩頭,定睛一看,便對上一雙狹長、多情而慵懶的鳳眼。那眼神彷彿吞下了三山五嶽,淹沒了四江五湖,似要將他一併吸入,轉瞬間又充滿了不屑與譏嘲。
  「三月飛花六月雪,一世多情一生醉。」那人漫聲吟道,拋開易容物事,傲立塌前,冷笑著斜睇端木流觴,「好個男女不親授啊!」
  端木流觴腦中一片空白,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范麗人……」聲音卻如嗚咽。
  范麗人哈哈一笑,「欺侮女流,恃強逞暴,這便是儒門天下少主的風範?」
  被范麗人一激,端木流觴只覺羞慚欲死,反手抽出腰間長劍便往頸中抹去。劍光一閃,快得什麼也看不清,端木流觴只覺右腕一陣酸麻,手中便只剩下半截斷劍。斷劍看似木製,斷口卻閃著金屬光澤。
  「小少爺,你當真以為叔孫信那老奸會把真貨交給你嗎?你當真以為區區儒門天下有這麼了不起?若是二十年前的紫龍端木挽瀾,或許還有幾分實力,如今……」范麗人嗤笑,「一尾老龍,一個不成器的小鬼,也想與我為敵?」范麗人每說一句,端木流觴臉上的羞殘憤愧之色便多了一分,說到最後,端木流觴已連抬頭的力氣都沒了,手一鬆,半截斷劍與幾顆淚珠一同落在地上。
  范麗人冷冷一笑,將手中的古楊劍收入劍鞘,「江湖可不是小孩子玩得起的遊戲啊!你還是滾回曲阜扮家家酒吧!」說罷,范麗人轉身正欲離開,一個低沉冰冷的聲音忽然傳入耳中。
  「多承指教。」范麗人回首,只見端木流觴緩緩抬頭,半闔的雙眼突然睜開。兩人眼神一觸,范麗人忽覺寒意逼人,那眼中波濤洶湧,不帶一絲感情。范麗人悚然一驚,這人絕不是方才那稚嫩好欺的少年!
  「你是誰!」
  「今日之仇,端木流觴誓雪。」端木流觴微笑,那笑宛如春風,撫開了凍結的水面,原本便極為清秀的五官忽然間豔上十分,明媚得叫人不敢逼視。偏偏那語聲寒似刀、冰似刃,殺機凜凜,叫人不寒而慄。范麗人為殺氣所迫,不由得退了一步,手按劍柄。
  「不錯,拔劍吧!」端木流觴笑意更深,語聲更冷,「現在便殺了我,否則你會後悔一世。」
  范麗人心中一寒,忽覺手動了,一劍直刺端木流觴白皙纖細的咽喉。端木流觴噙著笑意,不避不閃,冷然望著劍尖逼近。劍至咽喉,突聞遠處琴聲一響。簡簡單單一個琴音,尾韻卻繞樑不絕,在樑上、在耳中、在心底,震得范麗人氣血翻湧。范麗人踉蹌退了數步,按著手腕垂首而立,一根長長的金羽插在脈門之上,鮮血蜿蜒流至古楊劍尖,一滴滴落在樓板上。
  琴聲漸響,由遠而近,如狂瀾、如怒濤,鋪天蓋地而來。同時,一個清朗的聲音傳入耳中,「青玉盞,白瑤琴,夜來龍吟驚酒醒。」
  「爺爺來了,可惜。」端木流觴的聲音中無喜亦無悲,彷彿口中牽涉的不是自己的生死,「殺不了我,是你此生最大的敗筆。」
  「住口!」范麗人臉色慘白,嘶聲道:「范某平生未殺一人!」
  「你已動了殺機,再無分別。心既蒙塵,劍亦汙濁,」端木流觴輕笑,眼中的艷色更盛,殺意更熾,「你敗了!范麗人,自今起,江湖再無你容身之處!」
  冷汗涔涔而落,范麗人心知端木挽瀾將至,憑方才那一手千里傳音、飛羽傷人的絕藝,自己絕非對手。若不在端木挽瀾趕到之前離去,自己右手受創,今日恐怕無法全身而退。但他卻為端木流觴的眼神牢牢吸住,雙腿宛如灌鉛一般,動彈不得。
  琴聲乍停。
  端木挽瀾的聲音自樓下響起,「紫霞扇,金羽翎,劍試天下負狂名。」端木流觴一聽,雙眼忽閉。范麗人感覺壓力一輕,足尖一點,竄上屋頂如飛遠去。端木挽瀾上樓之時,只見端木流觴緩緩軟倒。乙水癱倒一旁,生死不知。端木挽瀾抱起端木流觴,拾起地上的半截斷劍,往樓下一擲。
  叔孫信氣喘吁吁的挺著大肚趕來,卻見晶光耀目,劍光飛射而來,忙伸手去接。劍方入手,忽然猛力一旋,一隻肥厚的手掌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這欺上叛門之罪,你自己看著辦吧!」端木挽瀾的聲音冷冷飄來,叔孫信握著斷腕還來不及呼痛,樓上已空無一人。叔孫信一顫,游目四顧,只看到鸝姬倒臥樓下,衣不蔽體,滿頭青絲盡去。
  「機關算盡……」叔孫信摸摸空蕩蕩的腰畔,驀然大笑著橫劍往頸中刎去,「麗人、麗人,好個范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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