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無情
一、寒刀

  又一個空白的夜。
  全身彷彿被人硬生生的拆開,然後隨意拼湊回去一般,沒有一塊肌膚、一塊肌肉、一根骨頭不疼。天色也不對,端木流觴明明記得爺爺要他再對上范麗人時三更方過,如今窗外卻是一片血紅,日將西沉。這地方更不對,他該在內堂,怎會躺在自己房裡,聽著一旁乙水雷鳴般的鼾聲?
  端木流觴勉力移動不聽使喚的手指,在懷裡一摸,便摸到了古書陳舊的封皮。封皮上似有什麼,端木流觴費力的拿出無字天書,湊到眼前細看,封皮上有著幾點黑褐色的血跡,血跡沾黏著一片玫瑰殘瓣,業已半枯。
  昨夜,這朵玫瑰應盛放著吧!這麼一想,端木流觴忽覺胸中的某個角落劇烈的刺痛了一下,彷彿,彷彿胸腔裡還有另一顆心一般。
  乙水伸伸懶腰,醒了過來,見端木流觴已醒便沒留意,轉頭望著窗外,疑惑道:「怎麼睡得這麼沉也沒人來叫我一聲?少爺,你昨晚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也不知道。」端木流觴苦笑搖頭,「約莫又失神了吧!」
  乙水對此答覆早習以為常,嘀咕了幾聲便起身打水,服侍端木流觴梳洗。乙水將水盆放在床邊小几上,端木流觴艱難的起身,捧起盆中清水便往臉上潑,雙掌方浸入水盆,忽覺一寒,那水竟冰冷得燙手!
  端木流觴一聲驚叫,失手打翻了水盆,一地的碎冰中赫然插著一把長刀。長刀宛若冰鑄,刀身上刻得有字,端木流觴凝神看罷,伸手將長刀拔起,長刀入手,立時化為水氣消失。
  被此變故嚇得目瞪口呆的乙水這才回過神道,囁嚅道:「公、公子……這……」
  「這是東江暮雪的寒刀帖。」端木流觴對上范麗人之後,雲千佾曾對端木流觴細說逆行孤舟眾人的形貌特徵,這把寒冰長刀正是「寒袖書生」東江暮雪的信物,拔刀即為允其所求。
  「上頭寫什麼?」
  「四月二十四,泰山生死一會。」
  「我去通知老爺!」乙水大驚失色,匆匆去了。
  看著乙水的背影,端木流觴深深嘆了口氣,「爺爺一定不會答應的。」

  四月二十四的日出格外絢爛。
  變化萬千的雲海中,萬點金蛇竄動。橙紅霞光如劍,劃開漆黑天際。遙見旭日東昇,嫣紅如血。
  東江暮雪獨立松下,凝目向日。手中無刀,只有一壺酒。
  日出一瞬,一個人影出現在崖邊。一身白衣,腰懸短劍,清秀相貌猶帶幾分稚氣,是個努力裝成大人的孩子。這樣的人,真會以毒殺人?這麼一個孩子,真有本事殺得了范麗人?
  但紙船上的字確實是范麗人的筆跡,另外半封信雖被撕去,但多年相交,東江暮雪猜得出范麗人在兩字「勿念」之外還寫了什麼。

    死而無憾,毋需報仇。

  但范麗人必也知道,信中所言,他一定聽不進去。如果他可以眼睜睜看著范麗人被人毒殺,屍骨無存,那就不是兄弟。
  端木流觴走到三十步之外,停下腳步,抱拳道:「晚輩遲來,請前輩見諒。」
  東江暮雪冷冷的道:「不用客氣,今日不是敘禮,而是生死相搏。」
  「但晚輩並非為與前輩一戰而來。」端木流觴正色道:「晚輩今日前來,只為明瞭一事:那日范麗人前來儒門天下,究竟發生何事?」
  東江暮雪冷笑道:「想不到儒門天下向來自詡正派,卻也是口是心非、厚顏無恥之輩!」
  「前輩不信,但晚輩確實不知。那一夜的事情,晚輩全無印象。」端木流觴嘆了口氣,「觀前輩神色,莫非范麗人當真已遭不測?」
  「不用多說,動手吧!」東江暮雪喝道:「東江暮雪素來不對婦人孺子出手,但今日誓將傾盡全力殺你!把你的幫手叫出來,把你對付范麗人的陰謀詭計全拿出來,否則你今日休想生離嶗山!」
  「晚輩是孤身來此,沒有任何奧援。為求與前輩一會,晚輩並未說出寒刀帖相約嶗山。現在爺爺與師伯、師叔們皆在泰山。」端木流觴搖頭,「如果前輩還是不信,便請出刀。」
  望著那雙誠摯的眼睛,東江暮雪不由遲疑。那雙眼清朗一如身後旭日初升的天空,沒有一絲瑕疵。東江暮雪一咬牙,右手平舉胸前,左手拿著酒壺,將酒倒出,右手一抽,轉瞬手中便多了一把冰鑄長刀。兄弟啊兄弟,為了今日一刀,東江暮雪可能要後悔一世。但今日乃是頭七,兄弟翻遍曲阜尋不到你的墓塚,唯有以這壺酒敬你。
  「這一刀,東江暮雪絕不留情。」東江暮雪沉聲道:「若一招過後,你還能站著,則此仇一筆勾銷!」東江暮雪的寒袖刀法乃是武林一絕,兩人都心知肚明,端木流觴根本不可能接下這一刀。端木流觴點點頭,手按劍柄,「前輩請賜招。」
  東江暮雪長嘆一聲,刀指向天,宛若流星一瞬,霎時人與刀已至端木流觴胸前。
  端木流觴連反應都不及,白衣已被刀氣絞碎,裡頭卻是一件艷紅的薄衣,豔得詭異。刀尖甫觸及紅衣,東江暮雪便覺一股阻力,薄衣宛如鐵甲,硬是擋下了刀勢。但刀氣還是透體而入,端木流觴口中鮮血狂噴,身體向後飛了出去。
  那一瞬間,東江暮雪確實見到了,紅衣轉黑,而端木流觴的心口肌膚上,突然現出一塊殷紅的玫瑰紋。
  人沒有墜地,反而消失在半空之中。東江暮雪緩緩回身,端木流觴便站在自己身後十步之處。一身黑衣,雙袖俱斷,神情大異。
  「他倒了,而我站著。」端木流觴的聲音變得冰一般冷,「這一招之約該怎麼算?」
  東江暮雪頹然擲刀,「是你。」
  「是我。」
  「為何殺他?」
  「因為他要的,我沒有。」端木流觴眼望青天,淡淡一笑,白皙頸子上赫然有著十枚嫣紅的指印。范麗人的拈花指力可穿碑裂石,卻捏不碎這孩子的咽喉,東江暮雪不由苦笑,難怪范麗人要他莫報此仇。范麗人自己捨不得殺的人,怎會讓人動他毫髮?
  「他可有遺言交待?」
  「多情還似無情,卻為無情苦。」端木流觴吟罷,問道:「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東江暮雪嘆了口氣,自見到他胸前的那朵玫瑰,便沒什麼需要問的了。范麗人既甘心將畢生所學盡數傳授給這人,他又能說什麼?
  「沒有的話,我走了。」端木流觴解下腰間短劍,轉身便行,「這柄劍上有我的血,也有他的血。你要的話,便拿去吧!」端木流觴走至崖邊,寒刀驀然飛射而來,插在身前。

    六月初六,孤舟一醉。

  端木流觴哈哈一笑,拔起寒刀。裊裊水氣自他手中飄散,在日光照耀下似有一道七色虹光閃過。
  今日天清雲稀,定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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