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羅 鳴劍

<一>

夢裡的她永遠在逃跑。

海彥用力拉扯她的頭髮時,她總是死命掙扎,然後逃跑;村裡的孩子嚷著「紅毛鬼」拿石頭丟她時,她更是頭也不回的跑。

跑,逃跑,找個安靜無人的地方躲起來哭泣,直到又餓又累的時候才蹣跚走回家,然後因為衣服髒了破了,又被舅舅舅媽毒打一頓。

離開那個家以後,挨打的次數少了,也不再有孩子欺負她,但她還是不斷逃跑。天還沒亮就爬出房間,試圖逃離沉重的責任與困難的課業。只是,不管她躲在哪裡,翔永遠會找到她,臭著一張臉把她拎回道場,但不會揍她——練習木刀的時候例外。

雖然翔每次都強調他完全沒出力,但那根本沒意義。她還是一次次被打得頭昏眼花、全身瘀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淚眼汪汪地盯著道場的門,滿腦子只想著逃出去,但翔早在第一天就斬釘截鐵地告訴她了:如果她逃得出道場的大門,師範代的木牌上那荒神翔三個字就倒過來寫。三年來,不管她再怎麼努力,牌子上的字始終沒有變成翔神荒。

不過夢裡的她不知怎麼的就是成功逃出去了,一直跑一直跑,手裡還抓著一個長型的布包。

她想起來了,那是市集裡頭一個全身髒兮兮的孩子給她的,為了交換她手裡的糖葫蘆。

啊,是那天啊!

那天是難得不用上課的日子,但她得和爺爺一起前往某個地方的分家商議事情。和往常一樣,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什麼蠢話,還是答不出某個大家都覺得非常簡單的問題,總之在飽受冷嘲熱諷之後,她又哭著跑出分家的大門。

她在市集裡迷了路,又渴又餓,幸好出門前麗花媽媽在她的腰帶裡塞了幾枚大判。她用一枚大判買了一串糖葫蘆,小販找不開,不過她只想要糖葫蘆,不想要銅錢。

她才剛咬了一顆,就聽到腳邊傳來稚氣的聲音:「我用這個跟你換,好不好?」說話的小孩拿著一個滿是泥土和汙漬的長型包裹。

「那是什麼?」她問。

「我也不知道,是我在土裡挖到的。」小孩的聲音乾澀,聽起來毫無把握,他的四肢枯瘦、眼眶深陷,看起來很久沒有好好吃上一頓了。她毫不猶豫的把糖葫蘆遞給小孩,她知道幾天沒吃飯是什麼感覺。

小孩像是怕她反悔一般,把糖葫蘆一股腦兒的塞進嘴裡,拋下布包,拔腿就跑。

「慢慢吃,小心噎到啊!還有⋯⋯」她看著小孩飛快遠去的背影,無奈的蹲下身,撿起那個異常沈重的包裹,喃喃地說:「你可以把這個拿回去的⋯⋯

如果帶了奇怪的東西回去,又會被嘲笑了。

她拿著包裹站起身來,原本站在一旁搖著尾巴的大黃狗,忽然齜牙咧嘴地後退,伏下身子,對她發出嗚嗚的威嚇聲。

她驚慌地退了兩步,背後卻傳來同樣不友善的狗吠聲。一時之間,市集裡的十幾條狗都發瘋似地弓背豎毛對著她低吠,所有人都停下手邊的動作,驚疑不定地望著她。

「別看我!我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啊!」她大叫,但這突如其來的詭異情況絲毫不見好轉。她嚇壞了,拔腿就跑,只想逃離這個地方。

不知道跑了多久了,她才意識到自己仍緊抓著那個包裹。

木屐掉了,襪子破了,吳服也鬆開了。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知道自己的恐懼絲毫沒有消失。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逐漸意識到自己沒有在奔跑,有個熟悉的聲音不斷地響起,是爺爺。

她睜開眼睛,爺爺嚴肅的臉龐就在眼前。她驚恐地哭著說:「我什麼都沒有做啊!」

「打開。」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爺爺指的是那個布包。她用顫抖的手指解開了布包,驚訝地發現十指遍佈著擦傷與泥汙。不會吧?她又把自己弄髒了嗎?

包裹裡是一柄漆痕斑駁、佈滿鐵鏽的劍,這一點她倒是不意外,在握著布包奔跑的時候她就有感覺了。雖然她只夠格用木刀,但是她曾偷偷拿過道場裡的真劍。

「拔出來。」

「應該鏽壞了吧?」她遲疑著伸手去拔,果然動彈不得。

「拔出來!」爺爺厲聲命令,臉上不帶一絲笑容,和平常判若兩人。

她握緊了劍柄。劍嗡嗡震動著,那一瞬間,無數讓人不寒而慄的畫面湧進腦海之中。

「不要!」她尖叫著放開劍柄,終於明白,讓她和市集裡的人畜嚇個半死的就是這柄劍。

「拔出來!」被爺爺厲聲一喝,她在驚慌中反射地握住了劍柄,隨即再度被排山倒海而來的恐懼浪潮吞沒——

 

「不要!不要!不要!」

「又做惡夢了嗎?」麗花媽媽推開房門,走了進來,用衣袖溫柔地為她擦去額上的冷汗,柔聲說:「沒事了,御。我在這裡,我會保護你的。」

她茫然坐起,好半晌才想起來,那是她的新名字,御。下人菊嬸端來水盆服侍她梳洗,費了好大工夫才把她那頭捲曲的火紅長髮梳順紮好。同時麗花媽媽幫她穿好吳服,在腰帶上多繞了一圈飾珠,然後把沈重的小錢包塞進她的腰帶裡。

「咦?今天要出門嗎?」在御的印象裡,錢包是出門才會用到的東西。鏡之島上只有七嬰寺本家龐大的建築群,沒有外人,也沒有市集,錢包在這裡唯一的功用就是讓腰帶變重而已。

麗花媽媽笑而不答,只說:「爺爺在劍之廳裡等你一起用早膳呢!快去吧!」

「是。」御習慣性的應聲,突然想到一件事,兩眼發光地問:「我今天是不是不用進道場了?」

麗花媽媽微笑點頭,說:「今天什麼課都不用上。」

不用一直揮著沈重的木刀然後被翔敲得鼻青臉腫,不用做精神統合的訓練做到睡著然後被冬尋叔叔用木槌敲醒;不用上禮儀,不用上書法,不用上陰陽道⋯⋯爺爺要帶她去哪裡都沒關係,總之這早晨實在太美好了。

御開心地跑出房間,背後卻傳來一聲:「大小姐!」御尷尬地回頭,自己肯定又做錯什麼了。菊嬸挺直腰桿,冷冷地瞪著她,大聲說:「七嬰寺家的大小姐才不會在房子裡奔跑!」

御連忙縮起脖子,低頭道歉:「對不起!」

「抬頭挺胸!你可是七嬰寺家的大小姐啊!」菊嬸的聲音恐怖地拔高,「一聽到不用上課就高興成這樣,以後要怎麼繼承七嬰寺家!涼子小姐才不會這樣!」

「好了好了⋯⋯」七嬰寺麗花掩住那張抱怨不休的嘴,對御使了個眼色。御連忙拋下一大串的「對不起」,轉身逃跑。

「大小姐!不可以奔跑!」菊嬸氣呼呼地嚷完,轉頭抱怨:「麗花夫人,您實在太寵她了,這樣下去怎麼行呢?」

七嬰寺麗花微笑,「可是,爸爸很喜歡她啊!」

七嬰寺麗花一抬出家主,菊嬸頓時洩了氣,喃喃地說:「真不知道老爺在想些什麼,怎麼會把這麼沒用的東西撿回家⋯⋯」不只如此,還要求失去丈夫與獨生愛女的麗花夫人收養她,讓她成為七嬰寺家的繼承人,毫不考慮這會讓麗花夫人多難受。沒有把話說完是菊嬸的體貼,所有的下人都打從心底同情可憐而溫柔的麗花夫人,不忍心讓她多受刺激。

七嬰寺麗花像是沒聽到菊嬸的抱怨般,含笑看著御的背影穿過庭園,往主屋飛奔而去。

別說下人們不明白家主的心思,就連御也搞不懂。在她砰的一聲推開紙門、聲音大到把自己也嚇了一跳時,爺爺也沒有責備她的粗魯舉止,而是揮手示意她在身旁坐下。

爺爺沒有說話,所以坐在另一邊的翔也不好罵人,只是不高興地瞪了她一眼。

「吃飯吧!」爺爺提起筷子,「魚是善化那邊剛送來的吧?」

翔點頭,「好像是的。」

「善化城發生了什麼事嗎?」御說完,才想起不能含著食物說話,糟糕。

「是附近的宇濱港。」爺爺剛說完,坐在屋角的人偶侍僮就靈巧地走了過來,將地圖攤開,放在御身旁,以纖細而美麗的手指為她指出宇濱港的位置。

翔補充,「最近有大量的妖狩動身前往宇濱港。」

「妖狩是狩獵妖的人,有很多妖狩前往宇濱,代表那裡有很多妖怪囉?」御不解,「妖怪跟我們有關係嗎?」

「或許有,或許沒有。據說妖狩們陷入苦戰。」爺爺放下飯碗,喝了口茶,「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妖怪遠比平常難以對付。」

「是⋯⋯不可見嗎?」

「那要靠你們去查明了。」爺爺放下茶杯,「帶蒼月去。」人偶侍僮恭敬地捧起爺爺身後劍架上那柄有著靛藍劍鞘的劍,走到御身邊,小心翼翼的把劍配在她腰上。

「我們?神劍?」鮮美的烤魚差點全部噴出來,御艱難地把嘴裡的東西吞下肚,可憐兮兮地望著爺爺,「爺爺不去嗎?」

爺爺平靜地說:「御,你是七嬰寺家的繼承人,也該是你獨當一面的時候了。」

御慘叫:「可是,分家不會聽我的話啊!」

「當地沒有分家。」翔冷冷地說。

「可是我沒有用過真劍⋯⋯我連初式都一直作不好⋯⋯

爺爺的補充徹底截斷了御的最後一絲希望,「翔會協助你的。」

御絕望地望向對面的翔,翔以一貫嚴格而冰冷的眼神回敬。

死定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leafun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