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好痛!」御不知道自己是第幾次叫出這句話,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傷口。沙悠理雖然在她的傷口中放了再生虫,但鐮鼬的攻擊速度顯然比傷口復原的速度快得多。

「沒有體溫,那東西不是活的!」沙悠理同樣遍體鱗傷,但還能思考,顯然比她冷靜得多。

「是式神!」受到沙悠理的影響,御亂成一團漿糊的腦袋終於擠出了兩個字。

「也可能是妖怪。」沙悠理的身上又多了三道傷痕,痛得她齜牙咧嘴。

御忍著痛,強迫自己去思考、去感覺。縮成一團的身體又多了七八道傷口之後,御終於想到了,啜泣著說:「有、有不可見!」

「御,撿起神劍,我要變身!」

「可是⋯⋯」為了保護頭部跟脖子,御的手上傷痕累累,早已痛到麻了。她還握得住劍嗎?

「快點!」沙悠理大吼著把御推向山走,御邊哭邊強迫著鮮血淋漓的手指一根根屈起,握住刀柄,下一瞬間,她突然發覺,自己被纏起來了。

纏住她的東西是跟樹幹一樣粗大的⋯⋯有著白色鱗片的滑滑的東西,一圈一圈地繞著她,把她從頭到腳都包了起來。是蛇!蛇的身體沒有緊緊地纏著她,稍微留下了點縫隙,避免她窒息。御抬頭往上看,正好對上那隻鮮黃色的眼睛。蛇的眼神有點可怕,但是⋯⋯那是沙悠理的眼神沒有錯。

「沒事啦!我還是我。」從蛇的嘴巴裡面吐出來的,依舊是沙悠理的聲音,只是多了點緊張與恐懼。這種形態的沙悠理確實令御感到毛骨聳然,可是她更清楚地知道讓沙悠理擔心的不是鐮鼬,而是她的反應。御咬緊牙關,勉強露出蒼白的笑容,儘可能地讓沙悠理安心。

巨蛇咧開血盆大口的模樣實在很恐怖,但若以人的表情來說,那應該要稱為笑容吧?

沒事的,這是沙悠理,沙悠理不會傷害她的。御強迫自己深呼吸,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隨即感覺到蛇身上不斷震動,好一會兒,她才想到,那是因為鐮鼬不斷攻擊著保護她的沙悠理。除非鐮鼬從上面鑽進來,否則她暫時不會被攻擊了,但以肉身為盾的殺悠理則不然。

這樣不行!就算沙悠理的再生能力再強,如果持續被攻擊同一個部位還是會受重傷,甚至死掉的!

御咬緊牙關,緊握山走,把所有的力量、意志與靈力灌注其中,用力往地面插落。她不知道怎麼辦,更不知道如何使用陌生的山走,但是⋯⋯琉璃說過:把自己交給神劍!

一道道黃色的劍光從地面上不同的位置竄出,漫無目標地射向屋頂。御雖然不知道鐮鼬確切的位置,但山走密集的攻擊卻讓鐮鼬的攻勢停頓下來,攻擊著森月次的四個人也像是害怕劍光一般,忙不迭地閃避。

村井直盛和羽田都被突如其來的劍光穿透,村井直盛先是嚇了一跳,隨即發現劍光對他沒有絲毫影響,縱聲狂笑:「我可沒蠢到在體內埋入念封珠啊!」

劍光逼退了周邊的壓力,也穿過了森月次的身體。劍光沒有對他造成任何的傷害,但透過光芒所感受到的意念卻讓森月次突然清醒過來。森月次急忙放開了妖刀的刀柄,喘息著退開了幾步,他在做什麼?他差點做了什麼?

如果他拔出妖刀的話,如果連他都被妖刀控制的話,那麼,不只是村井直盛與被控制的妖狩們,連羽田、沙悠理和御——不,所有留在宇濱港的人都會被他所殺啊!

為什麼不呢?不用再無謂地堅持,不用再徒勞地戰鬥,解放妖刀,也是解放你自己啊!這樣一來,你就自由了——那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嗎?

突然間傳入腦中的話語像是用糖衣包裹的毒藥,森月次回過頭,以刀指向那式神。在式神半透明的身軀後方浮現了一個人影,那是一個穿著陰陽師服飾、戴著白色面具的高大男子。

這就是將咒符交給村井直盛的陰陽師嗎?

森月次冷冷地問:「計劃這一切的人,就是你嗎?」

「只是讓你認清自己所堅持的一切都沒有必要而已。」面具下傳來空洞的笑聲,這次陰陽師的意念沒有鑽入森月次的腦海。陰陽師真正的聲音乾澀而粗嘎,聽起來令人毛骨聳然,「你有無人匹敵的潛力,但你選擇束縛自己;妖刀渴望完成使命,但你的愚蠢束縛了它。」

這個人知道妖刀的事!森月次知道自己不應該受到陰陽師的煽動,但他太渴望瞭解妖刀,無法停止與陰陽師對答。森月次急切地問道:「妖刀到底是什麼!」

「妖刀是你的宿命。」陰陽師回答,「拔出妖刀,面對真正的自己。」

不對!陰陽師肯定不知道拔出妖刀的後果。森月次冷靜下來,說:「你根本不了解妖刀。」

「不了解的人是你。」陰陽師呵呵笑了,「你以為你和那些凡夫俗子一樣無法駕馭妖刀,最後只會被妖刀反噬?」陰陽師的笑聲喑啞而空洞,在那些滿是死亡意味的夢境之中,彷彿也迴盪著這樣的聲響。「你明明知道,每個人都在妖刀之夢裡陷入瘋狂,唯獨你例外。唯獨你的夢與眾不同,唯有你見過妖刀的靈魂。」

陰陽師的聲音中帶著奇異的魔力,彷彿受他影響一般,妖刀的呼喚隨之一變,清晰地傳入森月次心中。不再是粗糙的語言,而是更加原始的渴望與意念。

「人哪!不過是野獸的一種。」黑暗中,森月次仿佛看到一個既像是琉璃卻又有著不同面貌的女人舔著染血的手指,淺淺一笑,「每個人都有著瘋狂的一面。」

森月次的呼吸急促起來,冷汗涔涔流下。他想看清楚那個女人是不是琉璃,卻知道越是專注於幻象,越容易受妖刀控制。妖刀總是能窺見他的渴望,在夢裡一次次引誘他落入陷阱。然而,夢與現實畢竟不同。無論陷入多麼瘋狂的夢境,他只要設法醒來便不至於釀下大錯。若他在現實中為妖刀所乘,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在女子的輕喟聲中,陰陽師的聲音再度傳入耳中,「你以為,這些年來阻止妖刀的真是你那愚不可及的不殺修行?」

森月次閉上眼睛,沒有用,女子的影像依然佔據著他的腦海,他用盡所有意志,也只能強迫自己不聽不看不想。他再也無法察覺外界的狀況,無法思考、無法動作,在陰陽師的協助之下,妖刀已突破了他的心防。我心既空流的威力來自心中,在心神都被妖刀侵蝕的時候,他還剩下什麼?

森月次苦苦與妖刀的誘惑僵持著,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發覺在女子的身後,一道又一道的黃色光芒如流星般劃破黑暗⋯⋯那是⋯⋯山走!

山走的劍光沒有破壞任何事物,只是在黑暗中不斷亮起與消失,但那已經足夠了。

森月次握住刀柄,猛地向前躍去,拔刀一揮,在落地的瞬間還刀入鞘。

我心既空流的刀法是心之刀,更是無心之刀。在多年的艱苦修煉之下,不管是否看得見,只要他曾察覺敵人所在,他的身體就能鎖定敵人自動作出反應,不管是躍起的方位,還是出刀的力道,都拿捏得絲毫不差。雖然他曾在夢中無數次拔出妖刀,但他的手從未錯拔過那把不該拔的刀。

就算妖刀侵蝕了他的心智,他的身體依舊察覺得到,式神的殺氣已消失無蹤。至於陰陽師,打從一開始,他就只有「看到」,並未察覺到陰陽師的氣息——陰陽師的本體根本不在這裡。

「你知道答案,只是不願面對。」

森月次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只看到式神變回咒符,燃燒著化為灰燼。陰陽師的聲音依然在腦海中迴盪,卻已不見人影。

大夢初醒的疲憊感如浪潮般襲來,女子的誘惑終於散去,剩下的,仍是妖刀充滿渴望的呼喚。那意念越來越清晰,只差一步便可化為語言,從他的口中吐出。

「散去吧!」從森月次口中吐出的,卻是截然不同的詞語。

黑暗散去了。他背對著廢屋,卻能透過殺氣感知清楚掌握廢屋中每一個人的存在,而其中一個甚至強烈到對妖刀之夢造成干擾。森月次不知道那究竟是御還是神劍,或是兩者合而為一的時候才能發揮出的威力,他只知道,今夜的他不是孤軍奮戰。

森月次回過身的時候,劍光已經消失了。御的殺氣變得十分微弱,她被巨大的白蛇包圍起來,看不出她是累了還是失血過多而昏迷。白蛇雖然傷痕累累,但是在鱗甲的保護下,傷口不大,而且復原的速度比人身更快。

剛才被劍光逼退的妖狩們再度圍了過來,看樣子山走的劍光亂射沒有任何一道命中目標。一瞬間,森月次再度陷入包圍中。

如果琉璃在此,這種戰術根本沒有用。琉璃不可能讓任何人阻礙她的腳步,她會毫不猶豫地殺了這些人,衝出包圍。然而,只要讓他們失去移動的速度,結果也是一樣。森月次不再重蹈覆轍,一刀斬向吉田的腳踝。失去一隻腳總比失去性命好,至於失血過多的問題⋯⋯沙悠理總會有辦法處理的。

山走的劍光完全沒有對廢屋造成損害,但那室內盈滿金黃光芒的畫面依舊留在腦海中,也讓森月次明白自己欠缺了什麼。

為了保護他人不受妖刀傷害,也不讓人奪走妖刀,多年來他一直離群索居,除了向各地高手挑戰之外儘可能地不接近人群。他習慣孤獨,習慣靠自己的力量解決一切困難,卻不習慣與他人並肩作戰,不習慣接受他人的幫助。

在不知不覺中,他迷失於自己所擁有的力量。他和那些誤入歧途的武藝者沒有兩樣,一昧相信只要自己更強,便能解決所有問題,因而差點為陰陽師與妖刀所乘。

腳踝被斷的吉田失去了平衡,速度大減,已不是威脅。森月次緊盯著剩下三人的腳,決心用最快的速度將這些人解決掉。

 

在御的劍光亂射了一陣之後,鐮鼬暫時停止了攻擊。全身發軟、眼前發黑的御靠著沙悠理的蛇身喘著氣,她一點也不熟悉狂暴的山走,根本無法掌握那陣劍光。她可以感覺到帶著不可見的鐮鼬又回來了,繞著沙悠理迅速地移動,但她靈力所剩無幾,只覺得頭疼欲裂,無力再讓山走放出那樣的劍光。

咻地一聲,上方傳來空氣被撕裂的聲響,御驚慌地抬頭,鐮鼬竟然從上方鑽進來攻擊她!

白蛇的頭突然出現,血盆大口瞬間張開又闔上,喀地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被咬碎了一般,半張殘破泛黃的咒符從蛇嘴邊飄落,還沒落到御的頭上便已碎成粉塵。

「哼!就等你鑽進來!」沙悠理迅速移開身體,頭一甩,吐出了一團球狀的東西。那是用某種金屬材質的外殻包起來的⋯⋯心臟,外殻已經被沙悠理破壞了大半,裡頭的心臟依然跳動著,只是在接觸到空氣的時候開始變色、乾枯,最後縮成一個焦黑的小球。

「心珠⋯⋯」御聽說過心珠是用鬼族活生生的心臟製成的,但第一次親眼看到心珠醜陋而殘酷的模樣依然讓她差點哭出來。御舉起顫抖的雙手,揮動山走,讓那染滿不可見的心珠化為煙塵消失。

沙悠理一解決掉鐮鼬,便放開御,竄向村井直盛,盤起身體,嘶嘶地吐著蛇信,作出要攻擊的姿態。

「混帳!你玩夠了沒有?放開羽田!」

村井直盛拋開半死不活的羽田,拔刀砍向沙悠理。沙悠理一口咬中他的肩膀,身體挨了一刀,卻迅速地將他整個人纏起——這次可不是像保護御那樣刻意留下空隙,而是如捉到獵物的蟒蛇般越絞越緊,要將村井直盛的骨骼全部壓碎。然而侍化的肉體強韌異常,村井以全身的肌肉抗拒著沙悠理的壓迫,雙手握刀,竭力想將蛇身斬斷。

「御,那四個人交給你,可以嗎?我去對付村井。」

逐一將四人的腳踝砍斷之後,森月次提著染血的刀,走到御身邊。御望著那些面無表情地拖著傷腳往森月次往逼近的妖狩,略帶懼色地點了點頭。⋯⋯她,不,山走應該可以吧?

山走,最後一次就好⋯⋯御再一次舉起山走,插入地面,強忍著暈眩把所剩無幾的靈力灌入山走中。失去意識之前,逐漸變黑的視野中依稀看到黃色的光芒從四人腳下併發,然後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沙悠理,請你去看看羽田的狀況,這個人交給我。」

沙悠理和村井直盛僵持不下,知道自己的勝算沒有預期中大,羽田被迫吞下一大堆念封珠,狀況確實令人擔心。沙悠理忿忿地放開村井直盛,變回人型,快步跑向羽田。

村井直盛輕蔑地望著森月次,冷笑著說:「自己堅持不殺人,就讓小女孩替你動手,真是高貴的情操哪!」

森月次看也不看妖狩們的方向,不為所動地望著他,問:「那個陰陽師是什麼人?」

村井直盛莫名其妙地說:「哪來的陰陽師?」

「召喚鐮鼬、控制妖狩們的陰陽師。」

「控制那幾塊廢料的是我。」村井直盛冷笑:「鐮鼬是鵺,是失控的式神變成的妖怪,你連這都分不出來?」

「外頭的式神也是你召喚出來的?」

「廢話!」

「那麼,這些咒符是哪個陰陽師交給你的?」

「你以為我會告訴你嗎?」嘴巴上說得強硬,但在森月次提起那個陰陽師的時候,村井直盛的眼中確實透出了懼意。

森月次相信自己沒有猜錯,設計出這些陰謀,將咒符交給村井直盛使用的人,必定是那個連投射於式神的影像都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陰陽師。然而,對付主使者之前,他得先拿下棋子。

森月次將刀收回鞘中,說:「炎崎道場是海南一刀流的分支,刀法以捨身擊為基礎。放棄防禦,追求一擊必殺——你有不成功便成仁的覺悟嗎?」

村井直盛大笑:「聽說我心既空流的拔刀術講究的是後發先至、一刀必殺,不過不殺的你碰到肉體遠比人類強韌的侍,到底要怎麼一刀必殺呢?」

聽到村井直盛的回答,森月次篤定地說:「你已經輸了。」

「放屁!」

村井直盛大怒,提刀衝向森月次。森月次手按刀柄,拔刀前踏。在村井直盛的刀砍中他之前,森月次的刀已乾淨利落地斬斷了他的手腕。

森月次甩去刀刃上的鮮血,還刀入鞘,說:「心思駁雜不純,如何捨身無想?」

村井直盛呆呆地望著地上的斷腕,忽然覺得一陣頭重腳輕,力量開始從體內抽離。侍化的時間是有限制的,一旦侍化解除⋯⋯村井直盛戰意全失,握住手腕的傷口,向屋外狂奔。

森月次轉身追趕,卻發現御昏倒在地,而那四個妖狩全都動也不動地倒在地板上。他們的皮膚異常透明,有些薄到看得見肌肉與骨骼,有些地方則連肌肉與骨骼都已消失。森月次知道這就是羽田說過的身體已被惡念腐蝕得太嚴重,一旦失去惡念就會死亡的狀況,但這詭異而可怖的畫面還是讓他倒抽了一口涼氣。

耽擱了一下,村井直盛已衝出門外。夜空中突然竄出一道黑影,撲向村井直盛,抓著他的身子高高飛起。森月次奔到門邊的時候,只來得及看到村井直盛慘叫著從高空中摔落跌在廢屋前的地面上,碰地一聲,慘叫聲嘎然而止。

幾根黑色的鳥羽打著轉兒飄下,落在那血肉模糊的屍體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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