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

第二回 天命之人  第六節 水神廟

樹影飛逝,三人一陣疾馳來到長江邊上,遠遠便瞥見一座荒廢破敗的大廟。不知為何,來到此處蘇楊只覺汗毛直豎,手腳發軟,臉色也開始發青。皇甫殘聲運起浩然天訣,察覺廟中妖氣甚濃,朝著兩人點了點頭,翻身下馬。

為免蹄聲驚擾到廟裡的妖怪,三人將馬匹繫在樹林之中,藉著樹影的掩護躡手躡腳潛進廟裡。廟門早已不見,牆垣也多半傾毀,腳下的殘磚碎瓦不時發出惱人的聲響,但除此之外,沒有半點聲音。前殿空無一人,月光自屋頂上的大洞透入,神龕裡空空蕩蕩,神像也不知去處,雖有殘留的妖氣,卻不濃烈。

三人幌亮火摺,仔細查看。地上堆著厚厚的灰塵,顯然久無人跡,但左側邊上卻有著一些紅色的污漬,三人走近一看,發覺血跡上沾黏著幾撮紅毛,染血的腳印一路延伸。三人相視,均見對方的臉龐在搖曳的火焰下,忽明忽滅、陰晴不定,心頭同感沉重。足跡穿過了小門,眼前豁然開朗,那是前殿之後的天井,月光皎潔,照亮了一地發黑破碎的石板與叢生的蔓草,依稀可見兩排血印往正殿而去。

那是誰的血?紅毛妖怪在鄭府曾為祈燕城與皇甫殘聲所傷,自有可能留下血跡。但姜維被擒已有一段時間,皇甫殘聲一直不敢去想,在他們路上耽擱的這段時間裡,紅毛妖怪究竟會對姜維做出什麼事?在他們趕回之前,身陷重圍的孫靈,下場又是如何?

祈燕城見皇甫殘聲僵立不動,猛地伸掌往他背上一拍,「還發愣?妖怪便在裡頭,咱們在此多待一刻,小維便危險一分!」皇甫殘聲嘆了口氣,壓下混雜的思緒,隨祈燕城與蘇楊往正殿行去。天井內並無遮蔽物,明亮的月光毫不留情的暴露了三人行蹤。三人雖不想打草驚蛇,此時也只能加快腳步,盡量不發出聲音的奔到正殿外,貼在牆上細聽正殿內的動靜。

正殿內鴉雀無聲,但蘇楊只覺毛骨悚然,好不容易才死命抓著牆,壓抑住拔腿就跑的衝動。祈燕城看了臉色慘白的蘇楊一眼,搖了搖頭,對皇甫殘聲耳語道:「你心緒不定,我先進去。」

皇甫殘聲閉上眼睛,自知心思混亂,確實不適合打頭陣。眼看祈燕城轉身欲行,皇甫殘聲忽道:「為何你如此鎮定?」

「你使的是劍,對付的是活人;我用的是法術,捉鬼、收妖就是我的專門囉!」祈燕城輕鬆的說完,見皇甫殘聲沉默不語,便開始找尋不驚動妖怪而能進入正殿的方法。祈燕城在牆上一陣摸索,摸到了一個小窗,正待爬上時,皇甫殘聲聲音卻自背後傳來:

「道家曠達,但是……人間有情,無情而不能為人。祈兄,你說是嗎?」

祈燕城聳聳肩沒有回話,屏氣凝神,小心翼翼的不使鐵甲發出聲音,攀上窗口。正殿也如前殿一般殘破,自屋頂大洞透入的月光打在地上一個蜷曲的小小人體上,正是姜維。他面朝下,動也不動,不知生死如何,至少身上並無血跡。正殿內遍地紅毛,一個人低著頭,盤膝坐在姜維身後數尺。那人形容枯槁,長髮披散,衣衫破爛,在寒月映照下,更顯悲涼。

祈燕城沒料到正殿中竟是這般情景,一時無法確定這人究竟是人還是妖怪。正殿中穢氣雖濃,但祈燕城若不施法術難以辨認來源;若是施法又怕驚動妖怪,躊躇之際,那人緩緩抬頭,道:「窗邊的朋友,請下來吧!」

那人的聲音低沉,雖然有氣無力,卻自有一股威儀,帶著一股令人難以抗拒的力量,祈燕城暗自戒備,雙腳慢慢往那人的方向移動,有意無意的站在那人與動也不動的姜維之間。那人年約三四十歲,臉色蒼白,但面相奇特,既似貴不可言,卻又窮愁潦倒,兼以正邪難辨,不由一愕。

那人望了祈燕城一眼,閉上眼睛,似感疲憊,又道:「外頭的兩位朋友,也請一起進來吧!」

蘇楊轉頭望了皇甫殘聲一眼,皇甫殘聲點點頭,推開正殿緊閉的大門,當先走了進去。皇甫殘聲見姜維倒地,連忙將他扶起,發覺姜維呼吸平穩,睡得正熟,身上並未受傷,這才安下心來。蘇楊一進正殿只覺渾身不對勁,又見姜維生死不明的倒在祈燕城身後,便遠遠的站在一旁,準備隨時奪門而出。哪知那人一見蘇楊,微微一驚,感慨道:「想不到……想不到你們一族尚有後人……天意、天意啊!」

蘇楊本是來歷不明的孤兒,向來只知自己尚在襁褓中便為養父救起,被發現時身邊還有個與馬匹一同死在路旁的異族男子。蘇楊始終不知自己的髮色為何與他人不同,更不了自身異能究竟從何而來,聞言立即搶上前,驚道:「你知道我從何而來?」

「……既然天意如此,有緣你自會知道。」那人嘆了口氣,手一揮,道:「三位請坐吧!」

蘇楊連問數次那人都不再回答,只得與祈燕城一同坐下,低頭思索自己的身世與族人之謎。皇甫殘聲袍袖一拂,掃開地上紅毛,清出一塊地方,先將姜維輕輕放下,才坐在一旁。那人見皇甫殘聲舉止優雅、氣宇不凡,問道:「這位公子丰神雋朗,儀表出眾,不知如何稱呼?」

皇甫殘聲淡淡的道:「在下皇甫殘聲,那位是蘇楊蘇兄,另一位是祈燕城祈道長。」

「皇甫……」那人凝目注視著皇甫殘聲,沉吟半晌,忽道:「公子與與皇甫嵩將軍如何稱呼?」

皇甫殘聲向來避談自己出身,但那人直接說出「皇甫嵩」三字,此刻否認未免不孝,無奈道:「在下不肖,有辱祖父威名。」祈燕城與蘇楊與他相識不過一日,雖知這人出身必定不凡,卻也沒料到他便是平定黃巾的大將皇甫嵩之後。只是如今皇甫嵩早已病逝,皇甫家也遠離軍政,不知皇甫殘聲為何會出現在此。

那人一震,忽地正衣跪倒,向皇甫殘聲拜了三拜。皇甫殘聲不明所以,連忙將他扶起,驚道:「先生為何行此大禮?」

「皇甫將軍一生忠君愛國,為大漢立下無數汗馬功勞,卻未能實至名歸。漢室負皇甫家的,實在太多、太多了……」那人神色沉痛,說著竟流下淚來,「空有良臣名將而不知重用,遠賢良而重小人,大漢之所以淪落至此,實乃咎由自取!」這段話既是為皇甫嵩之事傷感,更以漢之衰微自責,皇甫殘聲聽得此言,隱約推斷出這人身分,心中猛地一跳,大驚拜倒。

那人含淚將皇甫殘聲扶起,搖頭道:「公子無須多禮,漢之衰,朕責無旁貸。」此言一出,皇甫殘聲便知自己猜想無誤,叩首道:「草民拜見皇上!」

那人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道:「朕……早已不是天子了。」

蘇楊與祈燕城在後頭聽了半天,這時才聽出個端倪來。孝靈皇帝駕崩之後,太子劉辯繼立為君,但朝政全為宦官外戚把持,並接連發生何進召董卓上京欲誅宦官反為十常侍誘殺、袁紹帶兵入宮殺盡宦官等事。在袁紹殺入宮中時,十常侍之首張讓挾持皇帝與陳留王劉協出宮,卻為尚書盧植追擊,投河自盡。皇帝與陳留王步行數里,才為董卓軍隊所獲。董卓野心勃勃欲控制朝政,因陳留王年幼容易操控,便以陳留王賢能為由,廢劉辯為弘農王,改立陳留王劉協為帝,翌年更命李儒鴆殺弘農王。此人自稱為朕,又說自己已非天子,觀其年歲,唯一的可能便是曾經登基,後來被董卓所廢的弘農王劉辯。

朝儀繁複,祈蘇二人不諳這些繁文縟節,便坐在一旁看皇甫殘聲與弘農王對答。皇甫殘聲再次叩首,恭聲問道:「傳聞陛下已為董賊所害,不知何以流落至此?」

弘農王嘆道:「當時命懸一髮,總算得人相救,詐死逃出洛陽。但朝政不綱,龍脈之氣閉鎖,朕更因血脈之故,穢氣纏身,時而神志失常,變成這種半人半鬼的模樣。」說著,眼望地上的紅毛,搖頭苦笑。

「草民罪該萬死!」皇甫殘聲想起鄭于文宅中一戰,多有冒犯,又是連連叩首。祈燕城本是方外之人,看著皇帝也不覺有何了不起,既然那紅毛妖怪是弘農王所化,便思解決之法。但昔年師父在驅除穢氣一道並未多提,祈燕城搜索枯腸,也想不出什麼好方法,問道:「何謂龍脈閉鎖,穢氣纏身?」

「昇平之世,天地間自然充滿靈氣;動亂之世,靈氣流失,穢氣聚集。龍脈生於天地正氣,乃是國之根本。一旦穢氣大盛,龍脈為了不受穢氣污染,便自生封印閉鎖,以養護本源。但是穢氣不只會侵蝕龍脈,也會依附在人身上,天子與龍脈之氣本便相應,朕又遠離宗廟朝廷,無人守護,更易受穢氣污染。」弘農王扶起皇甫殘聲,溫言道:「當時的朕,實與妖怪無異,卿等仗義除魔,怎會有罪?朕只希望……若朕神智喪失,完全為穢氣控制,卿能在朕鑄下大錯之前,及時將朕誅殺。」

皇甫殘聲生長於儒門,自來信守儒教,雖無忠君之念,對忠之一字卻研究得甚是透徹。是以他雖以出身自傲,但要他仿效祖父,效忠今上,聽任曹操專權卻是絕無可能。各地擁兵自重的州牧刺史,在他眼中更如叛賊無異,絕非投靠的對象。他雖是皇甫嵩嫡孫,但他由外公撫養長大,對於這位名震天下的祖父實是敬仰多於孺慕。有時心中更覺得以當時情勢之亂,手握天下兵權的皇甫嵩若能聽從旁人之勸,毅然舉兵盡誅佞臣,或許反能延續大漢命脈——死守一個昏君,雖能全忠全節,卻未免迂腐。不過他心中清楚:皇甫嵩平黃巾、王國之亂,居功厥偉,以其名望聲威,拔漢實乃輕而易舉之事,但皇甫嵩始終盡忠職守,未如董卓等人一般擁兵自重,割據一方,也不曾像曹操一般挾天子以令諸侯,如此操守又豈是董、曹等人可比擬?

然而,當皇甫殘聲猜出弘農王身分之時,心中突然浮現了一句話:士為知己者死。

如果是這樣的一個皇帝,他便能明瞭祖父為何半生犬馬,出生入死而無怨尤;如果是這樣的一個皇帝,他便能了解祖父為何寧受奸臣所讒,貶官削爵而不願舉兵;如果是這樣的一個皇帝,他也甘心如祖父般豁盡一切,為其效死輸忠。

如果是這樣的一個皇帝,只要有一線機會,他便會設法救治。要他親手殺之,卻是絕無可能。皇甫殘聲跪伏於地,恭聲道:「陛下,若有方法可祛除穢氣,草民必赴湯蹈火為陛下求得,但要冒犯龍體卻是萬萬不敢。」

弘農王神色落寞,嘆道:「朕本來與華佗相約鄱陽,但以朕如今的狀況,只怕無法趕到鄱陽了。」

華佗乃當世第一神醫,妙手回春、醫術通神,只是他行蹤無定,極難尋訪。一聽到華佗的名字,皇甫殘聲眼睛一亮,喜道:「草民可代陛下前往鄱陽,相請神醫華佗。」

皇甫殘聲素來沉穩,但此刻卻也如尋常少年一般天真,弘農王見狀不由微微苦笑,「朕的情形自己清楚,只怕不用多久便被穢氣控制了。鄱陽雖只百里之遙,終究遠水難救近火。死前得有託負之人,已是上蒼垂憐。」

祈燕城見弘農王灰心喪志的模樣,皺眉道:「難道真沒有其他的法子?」

「傳說具有上古血脈的人,能察覺穢氣。血統濃厚者,更有能力將之祛除。只是這樣的人十分稀有,我們費了多年卻遍尋不著。」弘農王不抱希望的說著,探手入懷,似在摸索什麼。聽到「察覺穢氣」四字,皇甫殘聲與祈燕城對望一眼,一邊聽一邊思索自己身世一邊發抖的蘇楊也跟著抬起頭來。

弘農王自懷中取出一枚拳頭大小的五色玉石,交給皇甫殘聲,道:「這是遠古女媧補天所遺的最後一塊五彩石,也是真正的傳國玉璽。朕的時日無多,便請卿妥善保存,直到……真正順應天命者出現時,再將傳國玉璽交給那人吧!」弘農王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要一個皇帝承認自己是個斷送天下的亡國之君,實比死還痛苦。當然,此刻為曹操把持的皇帝劉協,在他眼中根本算不上正統。

皇甫殘聲雖想出言安慰,卻又無從說起,只得轉移話題道:「那麼孫堅在洛陽井中尋得的玉璽是假?」

「那顆以和氏璧雕成的玉璽雖然不假,卻無效力。玉璽得以號令天下諸侯,力量實來自這枚五彩石。如今天子號令不彰,便是因為五彩石已失。知悉五彩石存在的人寥寥無幾……」弘農王說著,身子忽然一震,祈燕城與皇甫殘聲皆感到穢氣大盛,不由站了起來,蘇楊臉色發白,急忙退開。

弘農王臉色慘變,咬牙道:「朕又將發作,卿等快走吧!」說著,伸出顫抖的手指向姜維,「那孩子……那孩子根骨資質俱是不凡,日後定是棟樑之才,務須好好照顧……」眼看弘農王的手臂逐漸變粗,慢慢長出紅毛,皇甫殘聲神色不由一黯。

祈燕城走近弘農王,道:「我或許有辦法,讓我試試吧!」說著,一手按住弘農王背心,運起自身純陽罡氣,緩緩注入他體內,試圖逼出穢氣。穢氣在弘農王體內糾纏多年,以祈燕城的道行難以將之逼出,屢次催動純陽罡氣均告徒然,額上汗水已是涔涔而下。

皇甫殘聲見祈燕城極是費力,暗自將浩然天訣提升至第三重,道:「陛下,請恕草民僭越。」說罷,將雙掌按上弘農王胸前,反運浩然天訣,試圖將弘農王體內穢氣吸入自己體內。皇甫殘聲年紀尚輕,在浩然天訣上的造詣不深,只是不甘放棄,盡力而為,並未期待會有什麼效果。但他功力催至極致之時,忽覺胸前一熱,收在懷裡的五彩石光芒大作,穢氣立時源源不絕的自弘農王體內流出,導入五彩石之中。但穢氣並未完全被五彩石吸納,仍有少部份留在皇甫殘聲體內,皇甫殘聲只覺胸口煩惡,陰寒難耐,硬是咬牙苦撐。

弘農王本已神智漸失,這時慢慢清醒過來,感覺到體內穢氣不斷流入皇甫殘聲體內,皇甫殘聲臉上表情十分痛苦,便伸手將他推開,嘆道:「已經夠了。」

皇甫殘聲退後數步,坐倒在地,但覺頭暈目眩,好半晌才恢復過來。祈燕城的功力耗損不少,便也盤膝靜坐,吐納調息。弘農王注視了兩人好一會兒,又見蘇楊臉色已恢復正常,忽道:「天意、天意……」

此時皇甫殘聲與祈燕城都已無力說話,蘇楊疑惑了一會兒,見弘農王不再言語,只得問道:「什麼天意?」

「天意如此,我們苦尋多年皆無所獲,哪知上天竟在此刻將天命之人送到了朕眼前。」

「你說『我們』,莫非你還有同伴?」

「朕與華佗,皆為神農計畫的一員。多年來,我們試圖救治龍脈,祛除穢氣,但此事非天命之人不可……」弘農王搖了搖頭,見皇甫殘聲與祈燕城先後睜開眼睛,正色道:「卿等具有上古血脈,與五彩石相通,更有祛除穢氣的能力。但是,過度使用自己的力量更易為穢氣侵襲,不可不慎。」皇甫殘聲適才已吃過苦頭,直到此時都還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頭。

祈燕城喘了口氣,道:「我們休息一陣,應可再試一次。」

「卿等尚未覺醒,縱有五彩石幫助,這麼做也只是平白送了性命,更救不了朕。」弘農王見皇甫殘聲神色黯然,微笑道:「多虧卿等相助,朕此刻已較先前好得多,便請卿等往鄱陽一行,為朕請來華佗吧!」

皇甫殘聲恭聲道:「草民必不負陛下所託。」

弘農王微微一笑,便要三人伸出右手來。弘農王的以拇指指甲刺破食指指尖,食指迅速在三人掌心一點,三人但覺掌心微微一痛,弘農王指尖鮮血已滲入掌心傷口之中。三人不明所以,疑惑的望著弘農王。弘農王這次卻不解釋,揮手道:「卿等去吧!」

祈燕城感覺身體並無異樣,想來無礙,便抱起姜維,與蘇楊一同離開。退出正殿之後,祈燕城想了想,順手寫了幾張黃符,貼在殿外四周壁上,以遏阻穢氣侵入殿內。皇甫殘聲恭恭敬敬的叩了幾個頭,這才拜別弘農王,退出水神廟,上馬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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