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會遊戲文

下雨天,殺龍天

——龍的三種死法

◎沉船,2005/12

從那天之後,連日陰霾。

少了陽光溫暖,原野一片灰褐,厭厭的,便連杯中的葡萄酒都多了股霉味兒。法師百無聊賴的把玩著手中的黃金夜明珠,還是獵人眼尖,遠遠便瞧見一個披著灰褐斗篷的男子向小酒館走來。男子手中抱著一把六弦琴,背上掛著行囊與短弓,腰間繫著細劍,正是吟遊詩人的標準裝扮。

獵人將雙手圈在嘴旁,大喊:「詩人,你打哪兒來,往哪兒去?」

「自山的彼端而來,往愛神懷裡沉醉。」吟遊詩人抬起頭,微笑回答。

獵人微怔,吟遊詩人的語聲似歌似吟,相貌更是美得出奇。若不是少了一對長長的尖耳朵,真要讓人以為他是隱匿林間的精靈,而非在酒肆與城堡中賣藝的流浪樂手。法師笑道:「你可要歌頌她的唇瓣鮮豔如玫瑰,讚美她的眼瞳明亮似星辰?」

吟遊詩人輕笑:「如此豈非汙辱了她的智慧?」

「那麼,先為英雄歌一曲如何?」法師挺起胸膛,向老闆招手,「為我們的朋友來杯好酒!」

吟遊詩人頜首落座,「在這沉悶乏味的和平年代裡,哪兒來的英雄?」

「你眼前正有兩位呢!」法師大笑,「貨真價實的屠龍英雄。」

「屠龍?」吟遊詩人失笑,以龍的實力,便連一隊騎士都能輕易掃平,何況區區兩人?更何況,這一帶唯一的龍,便是最強悍的火龍公主,「毀滅者」紅霆。

法師從衣服下掏出一條金鍊,鍊墜是一枚晶亮的赤紅圓球,「大家都說吟遊詩人見多識廣,但你可看過這麼美麗的紅寶石?」

吟遊詩人一怔,他認得那血一般的光澤,那絕非寶石,「那是火龍公主紅霆的『血之瞳』。」

「了不起!」法師擊掌大笑,炫耀著他的龍鱗盾牌與龍牙匕首,「一百多個冒險者去,只有我們兩個能帶著財寶回來。幸好,龍有個致命的弱點。」

將屍體配戴在身上真有這麼值得驕傲?吟遊詩人嘆息,「想不到,你們竟能擊中她的逆鱗。」

「逆鱗,那算什麼?」法師眨眨眼,獻寶似的說著,「告訴你吧!龍的弱點,是雨。」

什麼雨能夠澆熄紅霆的怒焰?吟遊詩人搖頭,一伸手,自法師中拿過了血之瞳。怒氣與劇痛燒灼著他的掌心,在血之瞳中,他看到了晴空下黑暗的毒藥、陷阱與詭計。一百多個冒險者用盡了陰謀與手段,但沒有一個人擋得住紅霆的怒火。若不是那場傾盆大雨降下,便連這兩個躲在一旁發抖的膽小鬼都不能倖免。若不是那場傾盆大雨。那場傾盆大雨……

法師甚至沒有看到吟遊詩人伸手,他才一眨眼便發現吟遊詩人拿著他的血之瞳坐在一旁發楞,怒道:「喂!你敢搶我的──」

始終默默不語的獵人突然按住了法師的嘴,戒備的望著吟遊詩人,一個字一個字的問:「你……是人嗎?」

「安息吧,吾愛。」吟遊詩人說完,輪指撥弦。琴箱中共鳴的不是聲音,而是深紅色的濁流。火流吞噬了他的恨,吞噬了龍鱗盾牌,吞噬了龍牙匕首,吞噬了血之瞳,卻燒不化那金黃色的夜明珠。

吟遊詩人一愕,拾起明珠,卻看到了一望無際的青空。

 

若無法飛翔,我寧願死去。

 

祂竭盡所能的飛馳。這裡太高太冷,若有瞬息停滯,連祂也將凍結成冰,被狂風吹散一地。不,死對祂而言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恐懼飛翔。

祂生於大氣,以無涯蒼穹為家,注定馳騁於萬丈高空,永不佇足。但……該怎麼說呢?或許是累了吧!厭倦了一望無際的藍天與雲海,厭倦了這與天同壽的偉大身軀,也厭倦飛翔。這想法令祂畏懼,祂與天同體,若是離開了天空,祂就什麼都不是了啊!

背上一痛,祂扭頭,望見一道金色閃電劈上背脊,破開金麟。那金焰、那燒灼的痛楚,直鑽入了骨髓。祂痛得仰天長嚎,吼聲如雷鳴,遠遠傳開,而更多的金色閃電也毫不留情的擊中祂龐大的身體。

「若無法飛翔,我寧願死去。」

是了,這是祂親口所說。祂知道自己的話便是天理,一字不易,卻不知自己的心,無法萬年不移。若不能超越自我,便只有失去,而祂無意抗拒。或許,祂一直等待的便是終點。

閃電不斷劈落,感受著肉身的煎熬,祂輕聲嘆息。剎時,在這蒼鷹飛鳥皆不能及的高空中,下起了金色的雨,祂的鱗、爪、牙、鬚皆飛散而去。在墜落的時候,祂才發覺這金色鱗甲下的身體,竟蒼白如雪。啊……原來在這麼長的時間裡,祂只顧飛翔,從未好好的正視過自己。祂啞然失笑,平靜的望著急速接近的地表。陌生的大地上覆著皚皚白雪,祂終日翱翔,卻不知自己飛到了哪裡。

金電與大雨追上了祂,將祂罩在雨幕之中。祂感覺得到,自己的身體正緩緩溶解。祂將化成風,化成雨,化成電光與雷鳴。

異國的山巒顫抖,為死亡哭泣。祂無聲的笑了,萬物皆有終點,不過就是另一條生命的終結,何必悲傷?

驀地,一點火星飄向祂消逝中的殘軀。肉身早已無所覺,但那強烈的憤怒與痛苦從何而來?祂睜眼欲看清人間的悲歡,眼中的世界卻逐漸黯淡,只有一聲淒厲的哀號,瘋狂撞擊的祂的胸腔。此生從未領受的情感令祂顫抖,滾燙的液體奪眶而出。為什麼祂從不知道自己也會哭泣?為什麼祂從不知道在這大千世界裡,自己還有太多不曾經歷?為什麼祂從不知道竟有生命得以那麼痛苦的方式結束?

不過就是另一條生命的終結,何必悲傷?山壁隆隆,傳來嘲笑一般的迴音。

祂無言以對,連心臟都已剝離的祂,再沒有後悔的機會。最後一次,祂擴張胸腔,吸入空氣;第一次,發覺那無質無形、無所不在之物如此甘美。

 

陽光依舊躲在濃雲後,似不忍見。巨大的殘骸靜靜的躺臥於河谷之中,蚊蠅嗡嗡,歡暢的大啖著屍肉。他們取走了自己要的,便丟下敵人與同伴的屍體,任人與龍的悲傷、怨恨、情仇在同樣的空氣中發酸、發苦、發臭。盡日望著這悲慘的景象,山巒為何不哭?

若不是那頭異國的神龍,若不是那場天地變色、草木含悲的雨,那一戰的結果不會是這個景象。吟遊詩人恨恨的將那枚金黃色的明珠拋向河谷,撲通一聲,沉重的龍珠往水底沉去。吟遊詩人在龍骸旁跪下,輕撥琴弦,深紅色的濁流傾洩,淹沒了河谷,淹沒了他,也淹沒了紅霆的遺骸。

滴答!滴答!雨珠一滴滴的打在樹梢上,很快的,狂風暴雨從天而降,卻澆不熄澎湃的火流。死亡一寸寸的將他吞噬,吟遊詩人閉上眼睛,讓自己落入無邊黑暗之中。電光一閃,照亮了吟遊詩人蒼白的臉龐,映在山壁上的,卻是巨大的龍形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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