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無缺
六、無情

    四月十七,求借儒門至寶。

  多情帖上難得的沒有對象,沒有署名,也沒有必要。端木挽瀾展信閱罷,轉頭望向坐在一旁的雲千佾,「現下感覺如何?」
  「弟子已無大礙,多謝師尊。」雲千佾面有慚色,「弟子有負師尊所託,又累得師尊大耗功力,實在慚愧。」范麗人不知使了什麼手法讓紙船融進他體內制住了心脈,紙船外的火焰又非幻影,光是抵禦火氣攻心便已耗盡雲千佾的功力。若非眾人所乘盡是良駒,還真難在三天內將半死不活的雲千佾送回儒門天下。
  端木挽瀾輕搖手中墜滿珍珠的紫霞扇,悠然道:「這一手『拈花指』的功力已是登峰造極,不遜於昔年的空如禪師,你敗得不冤,毋需自責。一個月前范麗人與你不過在伯仲之間,想來在這短短一個月內,心境又有所突破。可惜,這樣的人才卻走上了邪路。」
  「空如禪師?」雲千佾疑惑道:「弟子識見不廣,未曾聽過這位大師法號。」
  「六十年前,此人的俗家名姓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乃是無惡不作的巨寇。他臨終前突然大徹大悟,在白馬寺剃度出家,法號空如。」端木挽瀾嘆了口氣,「范麗人便是空如禪師的唯一弟子,非但盡得其真傳,對佛門武學亦多有涉獵。空如禪師唯恐范麗人與自己一樣走上邪路,圓寂前命他立下重誓,斷其貪、暴、殺、情四慾。」
  雲千佾不解,道:「斷其貪暴殺三慾弟子尚可了解,但為何要斷其情?」
  「范麗人所習乃是他的『斷情魔功』,一旦動情,便易為心魔所乘。空如禪師自己年輕時便是為了一個女人而身敗名裂,從此深陷泥沼無法抽身,心性也變得兇殘暴戾……」端木挽瀾說到這裡,似也感觸良多,起身往內堂走去,「你在此暫歇,我去瞧瞧觴兒的情況。」
  雲千佾撐著座椅起身,憂心道:「師父千萬小心,三更已過,今日便是十七。范麗人曾露了口風,他所要的可能是至聖墨寶無字天書……」
  端木挽瀾微微一笑,「你只管養傷便是。」

  內堂昏暗無光,依稀可見一個纖細的人影長跪不起。
  「觴兒,你還是不願原諒自己嗎?」
  端木流觴落寞的望著自己不知為何傷痕累累的雙手,「我辜負了爺爺的教誨,恃強逞暴,欺侮女流,我……」
  「你只是個孩子。」端木挽瀾搖頭,「心性再怎麼堅定,也非范麗人的對手。」
  「但我至今仍忘不了他當日化裝成鸝姬的模樣……」端木流觴抬起頭,長跪數日後神色憔悴,更帶著失血過多的蒼白,「只要一閉上眼,就會再看見那一日的景象,怎麼也逃不開、甩不掉。」
  「逃不了,那就再面對他一次吧!」端木挽瀾自懷中取出一本陳舊的古書,「認得嗎?這是你小時候貪玩,險些燒掉的至聖墨寶『無字天書』。今日,范麗人會前來取走此物。」
  端木流觴一愣,「爺爺?」
  「若我要你再次對上范麗人,你害怕嗎?」
  「我怕,」端木流觴點點頭,「我沒有把握勝過他。」
  「只要你能坦然面對自己,那麼他必敗無疑。」端木挽瀾微笑,「此人的致命傷,便是他老將自己估得太高。」端木流觴不解,疑惑的看著端木挽瀾將古書放在案上,轉身行出。不久,熟悉的琴韻便自遠處的秋水小院傳來。
  爺爺當真放心讓他再次獨對范麗人?琴聲悠然,沒有答案。端木流觴艱辛的挪動早已麻痺的雙足,爬到案邊,緩緩拿起無字天書。沒有人知道無字天書裡頭究竟有沒有字,此書雖號稱至聖墨寶,卻無法翻開。端木流觴剛將書收進懷中,便有一股刺骨的寒意透入體內。丹田內的寒玉真氣彷彿受其刺激,突然流動起來,飛快的在四肢百骸中流竄。寒氣與寒玉真氣合留後,凜冽寒意遠超乎平常練功時所覺,端木流觴恍如墮入冰窖一般,凍得昏昏沉沉,卻又無力控制亂竄的真氣。
  寒氣越來越盛,如暴雪一般鋪天蓋地而來,端木流觴無力抵禦,只覺心跳漸緩,眼前發黑,血行也逐漸停止,唯有閉目待死。昏迷間,端木流觴突覺全身血液一凝,接著便如沸騰般,在血管中炸了開來,熊熊燃燒。剎時,周身宛如火焚一般,偏偏寒氣依舊在體內暴竄,兩者相攻,以端木流觴的身體為戰場,叫他生不如死,卻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
  恍惚間,端木流觴忽然憶起這烈火焚身、冰寒徹骨的痛苦,在無數個夜裡也曾發生,只是一覺醒來之後,那個醒來的他對此皆無半分記憶,獨留自己在每一個痛苦無眠的黑夜裡甦醒,總在冰火煎敖的地獄裡掙扎。。
  該恨嗎?恨另一個一無所知的自己,偏偏,心中毫無感覺。沒有恨也沒有愛,他的心冰冷一如體內洶湧的酷寒之氣。寒氣彷彿有所感應,漸漸沉靜,慢慢的回到了丹田之中。但血中的那把燎原之火卻越燒越烈,彷彿,非要將這個身體燒盡了才甘心。
  「皇甫一族的血脈不可斷絕……龍脈……必須守護……」皇甫嵩的聲音驀然在腦海中響起,端木流觴一愣,皇甫一族的血脈莫非便是指這火焰一般的血?
  「你確實是皇甫家的繼承者……殘聲。」一直到此時此刻,端木流觴才驚覺,皇甫嵩的臨終之言裡有著太多秘密。皇甫殘聲,皇甫家的繼承者,你的血中究竟有著什麼?與龍脈又有何關聯?
  隨著心中的疑問逐漸擴大,火勢越來越熾,心跳如擂鼓一般,彷彿便要爆裂開來。端木流觴卻微微笑了,他總算想起這些年來,他是如何在這麼多次的冰火交擊中存活,也想起來,為何雙手傷痕累累。端木流觴緩緩抽出腰間短劍,往腕中割去。血如泉湧,體內的壓力隨之一鬆,火勢也弱了許多。端木流觴唇邊的笑意更深,如著魔一般不斷割開手腕,高舉雙手,笑吟吟的看著血液流了一身,單薄的白衣變得血紅。
  眼前的世界越來越灰暗,景象逐漸模糊,端木流觴情知自己失血過多,惋惜的嘆了口氣,正要運功療傷,點住止血的穴道,卻驚覺真氣提不起來,丹田內空空蕩蕩,竟如……竟如換了個從未練過內功的身體一般!
  端木流觴大驚之下,手一鬆,短劍便往胸前落去。換作平時,要接住短劍於他自是輕而易舉,現今卻是失血過多,手足無力。而且不知為何,雙手就像從未練過劍一般,難以自在運使,端木流觴毛手毛腳的一抓,抓了個空,劍尖已及胸!

  月明星稀,小院裡不聞蟲鳴,唯有水聲潺潺,琴韻悠悠。琴曲高山流水乃是春秋時俞伯牙所創,仁者樂山,智者樂水,而撫琴者要的,只是一個千載難覓的知音。
  知音啊知音!
  少年相交,正是十有五而志於學的年紀。儒門裡三載同窗,並肩闖蕩江湖十餘年,那個時候,誰都知道有雲濤槍的地方便有紫霞扇,得罪了皇甫嵩,便如同得罪了端木挽瀾。江湖雖險,但兩人一路闖蕩,互相扶持,倒也沒吃過什麼虧。
  然後,中年反目。
  情義始終未改,只是他們知天命得太早。天註定離火的青龍與震雷的紫龍沒有和平共存的可能,一戰,乃是數千年前便已註定的宿命。天命不可違,但兩人卻都選擇了逃避,然後以最原始也最溫吞的方式,逆天。
  「青玉盞,白瑤琴,夜來龍吟驚酒醒。」端木挽瀾撫琴低吟,唇邊噙著一絲笑意。蒼天,你可想得到永世的宿敵竟成連理?青龍之子與紫龍之女終究還是有了後代。蒼天啊蒼天,這一回,你又能奈他何?
  「紫霞扇,金羽翎,劍試天下負狂名。」吟罷,端木挽瀾縱聲長笑,琴聲嘎然而止。老友,此曲為你而奏,此曲為你而絕,從此人間再不聞紫龍琴音。
  「三月飛花六月雪,一世多情一生醉。」一聲長嘆悠悠傳來,縹縹緲緲,不知來自何方,「昔有伯牙碎琴,今日紫龍決志,無怪乎人皆道知音難尋。」
  端木挽瀾微微一笑,「琴聲雖絕,玉盞仍在。如此良辰美景,何不把酒對月一醉?」
  「前輩相邀,晚輩恭敬不如從命。」聲未落,人已至。皎潔月色下,可見來人風度翩翩,錦袍玉帶,乃是個玉樹臨風般的貴公子。
  范麗人拾階入亭,亭中是一個名垂武林數十年而不衰的傳奇。名震武林的紫霞扇半開,置於白瑤琴旁,楹柱上則掛著一把鑲滿珍珠的長劍。在月色下,端木挽瀾一身紫衫泛著珍珠色的光澤,衣帶、衫角全綴滿了珍珠,緞般白髮挽成高髻,面如冠玉,渾不似個耳順之年的老人。
  端木挽瀾對范麗人詫異的神色似已見怪不怪,笑道:「昔年荊州初見時,你還不過六七歲吧!令師可好?」
  范麗人一愣,苦笑道:「晚輩這手微末道行,果然還是瞞不過前輩。」說罷,脫去錦袍與人皮面具。白衣勝雪,刀似寒霜,正是東江暮雪。
  「你雖刻意隱藏,但身上寒氣與常人相較,仍是太盛。」端木挽瀾執起玉壺,斟了兩杯酒,「這雪絳酒原是令師所贈,你該不陌生才是。」
  東江暮雪苦笑著一口飲盡,「原來前輩早算準了晚輩會代替范兄弟前來。」
  「為了知己,你我皆是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端木挽瀾笑笑,「但你雖聽得出琴中涵義,卻聽不出我心中所思,稱不上知音,否則你也不會來了。」
  東江暮雪不解,道:「晚輩怎敢厚顏以前輩的知音自詡?」
  「知音知音,音為心聲,知音便是知己。」端木挽瀾長嘆一聲,「只是,知音難覓,知己難尋。」
  「晚輩有幸,當年初入江湖便結交了范兄弟這樣的好友。」東江暮雪誠懇的道:「范兄弟雖然任性妄為,卻非十惡不赦之徒。晚輩代替范兄弟前來,也是替他向前輩求個情……」
  端木挽瀾微微一笑,截道:「若我所料不差,在你化裝成范麗人來此拖住我的時候,范麗人已趁機劫走了觴兒吧!」
  東江暮雪一震,這才發覺自己在端木流觴面前竟如透明人一般,一時間不由說不出話來。
  「范麗人的師父與我也有數面之緣,我本無意殺他。請千佾找他過來,只為了結觴兒一番心事。不論他心中有何打算,總之不會是觴兒對手。」端木挽瀾望著白瑤琴,眼中似也有幾分寂寞,「你不該來的。若你不來,或許還保得住此生唯一的知己。」
  東江暮雪一震,驚道:「前輩此言何意?」
  「知音難覓,知己難尋啊!」端木挽瀾長嘆,執起青玉杯,面上感慨萬千。
  東江暮雪臉色一變,匆匆一揖,快步出亭,飛也似的去了。

  約定好的古廟,空空蕩蕩。
  廟裡一片狼籍,神龕前,有著一大灘血跡。黑褐色的血,毒血。
  卻不見人影。
  東江暮雪在古廟裡裡外外找了幾回,仍不死心,一回首,突見廟外的小水塘裡,半艘紙船載浮載沉。
  紙船外,火已熄。
  東江暮雪心中發冷,撿起紙船攤了開來。

    勿念

  語句未完,另外半張紙卻被人撕去。
  東江暮雪踉蹌退了數步,彷彿心中有什麼也被一併撕去。
  兄弟啊兄弟,兄弟們都等著你的喜訊,你怎能走得這般無聲無息?
  腰間酒壺裡盛滿今夜準備共飲的美酒,東江暮雪狂笑著將酒壺擲去。用不著了,從今以後再無人值得他千里奔波,送一壺冰一般的酒。
  知己知音,東江暮雪驀然想起月下那首決絕的高山流水之曲。
  如今,萬籟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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