繭居窩巢

＜四＞

「藥師小姐，麻煩幫我看一下傷口！」

門外傳來男子的叫聲，揹著比人還高的大刀走進屋內的魁梧壯漢正是在屋頂上救了羽田一命的人。沙悠理不悅地轉頭，「宗見！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姓八歧，不姓藥師！」

「差不多啦！」宗見解下大刀，在門邊坐下，脫下破爛的上衣讓沙悠理處理背上的大範圍傷口。

羽田走了過去，行了一禮，「貧僧羽田，感謝您的救命之恩。」

宗見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你是誰啊？」

「方才在屋頂上⋯⋯」

「原來你就是那個跑錯地方看戲的白痴啊？」宗見毫不留情的大罵：「不會打架的人就乖乖躲遠一點！」

羽田苦笑，「是，非常抱歉。」宗見那柄刀實在大得過火，羽田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問：「這把刀⋯⋯也是八連斬甲刀吧？」

宗見頗感意外地反問：「你認得啊？」

「修行途中經過了不少戰亂之地，所以⋯⋯」羽田面不改色地撒謊，如果回答自己小時候也曾是鎧乘，聽起來反而像謊話吧？「這麼巨大的刀，拿起來不嫌重嗎？」

「就是因為沒有人能用這種刀，我才想創造出一套相應的刀法，以此為修行的目的。」

沙悠理正搗著藥草，隨口問：「你們剛才對付的是什麼妖怪啊？」

「大太法師，馬的，難纏得要命。」

「是鎧變成的妖怪啊？打贏了嗎？」

「要不然還能站在這裡？十幾個人合力砍掉那鬼東西的腦袋，才終於停止活動了。」

沙悠理繼續問：「炎崎道場的人有去嗎？」宗見搖頭，沙悠理皺起眉頭，說：「這次不就是他們放出宇濱有很多妖怪的消息，把妖狩們找來的嗎？他們自己的人都沒出現也太奇怪了！」

宗見大笑，「他們不要來，我們才有得打啊！如果都被他們搶光了，我怎麼練刀？」

「抱歉，打個岔。」羽田插口問道：「請問，那個大太法師是在哪裡被打倒的？它的身上有我很在意的東西。」

「那種破爛的妖怪沒什麼好撿的啦！拔走明鏡跟心珠的傢伙說那些連賣都賣不掉，只能當個紀念，至於盔甲跟刀都鏽得跟廢鐵沒兩樣了。」宗見說著，隨手往街道上一指，「在港口那裡，應該還有幾個留下來善後的傢伙。有人說，不把鎧乘的白骨清理乾淨的話，大太法師搞不好還會再作怪。」

羽田謝過宗見，離開那間殘破不堪的房子，往大太法師陳屍的港邊走去。妖狩們已然散去，港邊空無一人，而大太法師的殘骸也不在那裡。羽田四下張望，只看到碼頭邊停著一艘裝飾華麗的大船，正想向船上的水手打聽，卻見那艘船忽然變成數張寫滿咒文的式紙，瞬間燃燒殆盡。

陰陽術！

自從東陵國的七嬰寺分家慘遭滅門之後，羽田已有多年沒看到如此華麗的技藝，一時之間驚訝得目瞪口呆。

「翔！等等我啊！翔！」女孩子的呼喚把羽田拉回現實，羽田這才發覺碼頭上有個穿著華貴吳服的少女提著包袱、踩著木屐，小碎步往這個方向奔來。

「翔？你到哪裡去了？」少女的叫喚帶著哭音，淚珠已在眼眶裡打轉兒。少女辛苦地跑到羽田面前，用快哭出來的表情問：「這位大師，你有看到翔嗎？」

「呃，翔？」一般人不會這樣問吧？

少女用力點頭：「他是我的老師，他把我叫醒以後就不見了。」

羽田苦笑，「如果知道年紀、穿著打扮與外貌的特徵，找人會比較方便噢！」

少女苦思著回答：「嗯，他大概三十還是四十，呃，我沒問過⋯⋯他今天穿的是深藍色的，腰上佩著刀。特徵⋯⋯應該是看起來很兇吧？」

「五官呢？」羽田一邊問，一邊從懷中拿出筆墨，照著御的描述在白紙上畫出翔的模樣與佩刀，少女看著栩栩如生的畫像，驚訝得合不攏嘴。

「有了畫像，打聽起來就方便多了吧？」

「大師好厲害！」

「別叫我大師，叫我羽田就可以了。」羽田問：「你呢？」

「我叫御，七嬰寺御。」

「七嬰寺？」羽田倒抽一口涼氣，問：「那，翔是七嬰寺翔囉？」

「不對，是荒神翔。」

羽田一邊在畫像旁題上「荒神翔」三字，一邊裝作不經意地問：「只有你們兩個，沒有別人了？」

御一臉委屈的說：「爺爺不肯來。」

「你說的爺爺是⋯⋯」

御完全沒發現這位看似好心的大師其實一直在套話，乖乖回答：「爺爺叫七嬰寺廣之。」

大陰陽師七嬰寺廣之！這個動不動就要哭出來的少女居然是陰陽道宗主七嬰寺本家的孫女！好吧，人不可貌相，羽田深吸一口氣，問道：「剛剛的那艘大船，是你作出來的？」

御搖頭，「家裡有很多那樣的船，我也不知道是誰作的。我連初式都沒成功過。」

羽田再問：「你們是來跟誰會合的嗎？」

御還是搖頭。

羽田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你或翔，會除惡念嗎？」

御不解地問：「惡念？」

「啊！我是說不可見。」

御臉色大變，「這裡真的有不可見？」

看著少女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羽田只覺得頭越來越痛，牽著御回到了廢屋。多數能行動的病人都已返家，只剩兩個身受重傷的妖狩還躺在草蓆上昏迷不醒。沙悠理狐疑地看了縮在門外發抖的御一眼，「喂！我不知道你是哪個教派的，不過拐帶良家婦女好像不是和尚該做的噢？」

「她叫御，在路上走丟了。沙悠理小姐，麻煩你先照顧一下。」羽田揉著隱隱作痛的頭，走向躺在草蓆上的妖狩。染上大量惡念的妖怪、被感染的妖狩們、不知道在想什麼的七嬰寺家，以及那個看起來除了哭之外什麼都不會的少女⋯⋯宇濱的狀況遠比他想像中麻煩。不管了，一樣一樣來吧！

沙悠理問：「你想幹嘛？」

「處理惡念。你不想看到他們醒來以後突然發狂殺人吧？」羽田說完，緊握手中的念珠，喃喃念咒。

沙悠理不悅地說：「要裝神弄鬼到別的地方去啦！」

「是真的。」一直縮在門外，一言不發的少女忽然小聲地開口。

「什麼？」

「不可見，他們身上的氣息跟不可見之井一樣。」

沙悠理聽不懂少女在說什麼，但她很確定一件事，「你的刀在動，這正常嗎？」

被屋裡的不可見嚇得發抖的御這才發覺腰間的蒼月不斷震動，緊緊握住劍柄，小聲地說：「蒼月也感覺到不可見了嗎？」

「你叫御？」沙悠理嘆了口氣，「進來再說吧！」

御瞥了那兩個妖狩一眼，用力搖頭，「出來比較好。」

沙悠理無奈地走到門外，「為什麼？」

御努力的解釋：「他們身上有很可怕的東西，會讓人變得不是自己，做出很多平常不會做的事情，最後會把他們的身體跟靈魂完全吃掉，變成更多更多可怕的東西。」

「那個可怕的東西，就是和尚說的惡念，你說的不可見？」

御點頭，「好像是一樣的東西。」

「為什麼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玩意兒？」

「爺爺說，一般人無法理解肉眼看不見的東西。」

「也太瞧不起人了吧？」沙悠理轉頭望向不斷念咒的羽田，忽然發現他手裡的念珠有一顆變成黑色的，驚訝地叫了一聲。

御只覺得壓力一輕，房子裡那沉重得叫她喘不過氣的詭異氣息忽然散去，驚愕地看著羽田，「大師，你做了什麼？」

「你感覺得到啊？」羽田一直全神貫注於除念的儀式，沒有聽到御和沙悠理的對談。他轉過身來，攤開手掌，讓御看到那顆變黑的念珠，「這是彌釋羅教特有的方法，以咒文形成結界力場，把惡念強制封印於珠中。這樣一來，惡念就不會有害人的機會了。幸好這兩個人感染的惡念不算太多，我一個人還有辦法應付。」

御以崇拜的眼神望向羽田，「好厲害！我們家的僧侶只能把念封印在一個地方而已耶！」

沙悠理不可思議的望著御，「你家還有僧侶？到底是哪裡來的大小姐啊？」

羽田代她回答：「七嬰寺家。」

沙悠理確定自己聽過這個名字，想了想，問：「那個紅色的什麼鬼的陰陽師？」

羽田嘆了口氣，說：「朱紋鬼面的陰陽師，天羅最古老的陰陽師血脈，沒錯。」

「我記得七嬰寺家最有名的好像是他們不製造金剛機、機人、侍那些，整天不知道在幹嘛⋯⋯」

羽田和御異口同聲地回答：「昇華不可見。」

御驚訝地望向羽田，「羽田大師很了解我們家的事情耶！」

「那是因為⋯⋯」羽田還來不及把話說完，海邊忽然傳來鈍重的巨響與長長的慘叫聲。

「媽呀！是大太法師啊！」

羽田拉住御的手臂往外跑，「你也感覺得到不可見對吧？你一定得看這個！」

「跟我來，我知道哪裡最適合看戲！」沙悠理拉著羽田和御，飛快地跑向峭壁上的燈塔。三個人剛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塔頂，激戰已然開打。從海裡緩緩走出的大太法師只剩下半個頭顱，頭部的裝甲不知道哪裡去了，以式作成的肌肉組織清晰可見。大太法師一刀擊碎碼頭，碼頭上的數名妖狩慘叫著跌進海中。手持八連斬甲刀的宗見拖刀往大太法師奔去，還有幾十步距離，大太法師的刀已往他頭頂劈落。宗見大喝一聲，以肩背頂住刀身，架住那一刀，整個人幾乎有一半被打進土裡去，其他妖狩紛紛趁機攻向大太法師，開槍的開槍，揮刀的揮刀，但從那些沒有裝甲的部位看來，受傷的肌肉組織瞬間便可復原，妖狩們根本無法造成決定性的傷害。

「可惡！好強的再生能力！」「沒有更強的火力了嗎？」「上野跟前原怎麼沒把骨頭清掉？」「還用說？他們當然是被幹掉了啊！」

御腰間的蒼月又開始嗡嗡震動，羽田驚訝地望著那柄劍，轉頭卻發現宗見的八連斬甲刀竟也大幅度地晃動起來。

「搞什麼？」沒想到八連斬甲刀會自己動了起來，原本用全身力量頂著刀的宗見只覺肩膀一滑，大罵著在地上滾了一圈，翻出老遠。宗見的刀一脫手，大太法師馬上舉刀橫掃，又把兩個人砸飛了去。宗見想衝回去撿刀，卻闖不過大太法師那關。

御緊張的盯著戰局，心裡怕得要命，卻不敢移開眼睛。

羽田說得對，她一定得看。她見過爺爺昇華不可見，卻從未感覺到任何生物身上帶著這麼多不可見，簡直像要滿出來似的。每一刀、每一槍，不可見都在擴散，不斷地感染附近的人，而妖狩們毫無所覺，而她無能為力。

無論她多麼用力地握著的劍柄，蒼月就只是在鞘裡不斷震動，不肯讓她抽出。

爺爺總說她不是真的想拔出神劍，可是她現在真的好想好想拔出神劍，為什麼還是拔不出來？

羽田嚴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御，再回答我一次，你真的不知道怎麼昇華不可見嗎？」

「我拔不出神劍啊！」御哭喪著臉問：「羽田大師，你有辦法嗎？」

「這戰場的範圍太大了，至少要三十、不，五十個人才應付得來！」羽田緊盯著戰局，額上冒汗。他苦苦思索著如何在目標不斷移動的狀況下維持結界與力場的變化，沒注意到對面山崖上架著一柄金色的銃槍。

轟地一聲巨響，燈塔頂端被炸得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