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

第三回 神醫華佗  第七節 狐

回到港口,皇甫殘聲見闞狄並無離去之意,問道:「現下闞兄有何打算?」

闞狄雖已甦醒,卻覺頭疼欲裂,經過小舟顛簸之後,更是步履不穩。闞狄想到自己這樣回去定會被眾兄弟嘲笑,心中鬱悶,扶著頭道:「皇甫兄若不嫌棄,便讓在下同行吧!」

皇甫殘聲想了想,甘寧曾幫助眾人,闞狄昨夜也幫了眾人一臂之力,應無歹意才是。況且此去吉凶未知,闞狄身手不弱,讓他同行更添一份力量,便道:「那孤島上情況不明,若得闞兄之助,實為在下之幸,豈有不允之理?」

眾人回到皇甫殘聲船上,闞狄請皇甫殘聲派人到甘寧船上通知一聲,皇甫殘聲將地圖交給下人,下令照圖上指示航行。舵手看了地圖,心中狐疑,陸七爺這次派出的水手全部經驗老道,江東水路他們再熟悉不過,卻無人知道這個地方有著一座小島。只是沒有人敢質疑皇甫殘聲的命令,依言開船。

船行一個多時辰,已近地圖指示之處,果然發覺前頭有一座小島。說是小島,還不如說是泥沙淤積而成的大沙洲,沙州上有一大片樹林,看不清裡頭情況。沙洲附近水淺,大船無法駛近,皇甫殘聲命人放下小舟,與祁燕城、蘇楊、闞狄一起坐上小舟,命水手搖槳往沙州而去。

此時已是申時,天色仍亮,但一接近島上便覺氣氛明顯不對,四周鬼氣森森,連天色也變得十分昏暗。水手將船推到岸上,囁嚅道:「公……公子……」

皇甫殘聲知他害怕,淡淡的道:「一個時辰後若我們沒有回來或是你在此遇上了什麼事,就先回去吧!」水手不敢有違,躬身答應了。

四人慢慢往林中走去,林中有條寬敞的大道,奇的是景色似曾相識,但眾人想破了頭也想不起在哪裡見過。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前方豁然開朗,一大片空地上矗立著幾棟建築,卻是昨日去過的張醫館!

醫館大門敞開,看得出裡頭無人,靜悄悄的,一片死寂,便如空城一般。皇甫殘聲運起浩然天訣,只覺此地氣氛令人難受至極,不用想也知道穢氣遍佈。皇甫殘聲蹙眉道:「闞兄,你比我們晚離開張醫館,當時情況如何?」

闞狄知他在問什麼,答道:「一團亂,看樣子少說還要花個一兩天才會走光……而且,此處沒有車馬痕跡。」聽得闞狄提醒,眾人低頭望向地面,果然不見任何蹄印輪痕。

皇甫殘聲嘆了口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祁燕城哈哈笑道:「那就闖啦!」

闞狄加快腳步先行,祁燕城與皇甫殘聲緊跟其後,蘇楊照例落在後頭。一進大門,前院中忽然人聲鼎沸,多出了數百人,或病或傷、或坐或臥,情景與昨日初到張醫館時依稀相仿……只是這些人的面目皆無印象,而且,院裡的穢氣重得可怕。

祁燕城見狀便退了一步,一出大門,眼前的院落又是空空蕩蕩、安安靜靜。祁燕城搖搖頭,追進院中,擠開數人來到皇甫殘聲與闞狄旁邊,低聲道:「是術法,外頭看起來還是沒人。」

「先到華大夫房中瞧瞧。」皇甫殘聲低聲說完,眾人便往華佗房間走去。華佗房中整理得十分整齊,並無昨夜祁燕城尋人時翻動過的痕跡。

「如此應可確定此處並非真的張醫館……」皇甫殘聲說到一半,忽然一頓,又道:「誰知道呢?或許我們昨日去的地方才是假的。」

「這便是莊周夢蝶的故事了!」祁燕城哈哈一笑,「現在呢?」

「病人來找大夫,自是往診間去。」

診間外有不少人等著看診,祁燕城早已察覺這醫館中人人皆帶穢氣,此時看到他們欲往診間去面色更是不善,低聲道:「此地詭異,有什麼打算?」

「先以我的天地正氣和你的純陽真氣一試華佗的真偽,若為真,帶了人就走。」皇甫殘聲低聲說完,大步走入診間。

診間內不見張大夫等勤做筆記的名醫們,只有一個病人坐在木桌前,讓華佗把脈。這個華佗的形貌與昨日所見一模一樣,看到四人闖入,皺眉道:「四位可否在外稍候?」連聲音也無半點差異。

那病人裝束看似尋常鄉農,一見四人,臉色立時變得十分猙獰可怕,起身喝道:「敢插隊?你們不想活啦!」說著大步走來,一拳往皇甫殘聲胸口招呼。皇甫殘聲正自催動浩然天訣,理也不理,闞狄見狀,如猿般伸長手臂一抓一扭,便把那人丟出門外,隨即關門落栓。

華佗見四人來意不善,站起身來,沉聲道:「四位來此,有何指教?」

皇甫殘聲淡淡一笑,「得罪了!」說完,與祁燕城一同搶上,兩人一左一右的擒住華佗手腕,分將天地正氣與純陽罡氣注入。

華佗皺眉道:「兩位這是在做什麼?」看華佗神色如常,毫無痛苦的模樣,兩人一齊放手。皇甫殘聲長揖道:「華大夫,方才多有得罪,但我等昨夜才受假華佗之騙,不得不行此下策。」

「假華佗?」華佗聽得一頭霧水,「這位公子,你究竟在說什麼?」

闞狄一直留神細聽外頭動靜,這時發覺有許多腳步聲,往外偷瞧了一眼,發覺那些病患全部聚攏起來,神色陰沉的往診間而來,低聲道:「皇甫兄,不能再拖了!」

「此地並非談話之處,請華大夫先隨我們走。」皇甫殘聲知道此時必須立即說服華佗,猶豫半晌,咬牙道:「吾等乃受弘農王之託而來。」

華陀一愣,細看了皇甫殘聲一眼,忽道:「是哪一個你?」

皇甫殘聲不明所以,忽覺腦中一暈,踉蹌退了數步,便失去了意識。後頭闞狄連忙扶住皇甫殘聲,卻發覺他身上的芝蘭味道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陌生的玫瑰香氣……簡直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一般。

司徒傷袖睜開眼睛,他雖然不知華佗如何識破自己一體雙魂之秘,卻不願在這個時候暴露身分,只望著華佗冷冷一笑,模仿著皇甫殘聲的聲音語氣道:「華大夫不愧為當世第一神醫。不過,華大夫可能還不知道,我們現在是在鄱陽湖中的荒島幻境之中,而非鄱陽城外的張醫館。」

外頭已有人開始撞門,祁燕城打破板牆,叫道:「別說了!快走!」

闞狄當先奔出,司徒傷袖護著華佗衝了出去,蘇楊與祁燕城走在最後。五人才奔出沒多遠,已被人發現,呼喊之下,數百名鄉農、病患立時將他們團團圍住。

這些人的身上俱帶著穢氣不說,此刻表情猙獰險惡,一副要將五人生吞活剝的模樣,看起來直與中邪無異。眼看眾人便要撲上,一個女子的聲音忽然傳了過來:「通通住手!」

那個聲音聽來不甚響亮,卻帶著一股強大的壓力,五人只覺耳中一痛,旁邊的鄉農與病患卻有不少人滾倒在地,甚至有人長出長毛、尖嘴、尖耳與長尾……五人仔細一看,這些病患哪裡是人,竟是一整群的狐妖!

司徒傷袖一愣,隨即明瞭這些「人」為何打一見面便面露凶光,他身上穿著一襲價值連城的白狐裘,物傷其類,自然對他怨恨不已。這襲狐裘並非重金買來,幼時曾有狐妖偽裝亡母與皇甫殘聲親近,藉此吸取精氣。那名狐妖的企圖為他察覺之後,中了他預先埋下的毒箭,最後死在爺爺端木挽瀾手中,皮也被剝下,製成狐裘。司徒傷袖情知便此一樁仇恨就註定今日難以善了,雙手抱胸,微微冷笑。

闞狄發覺那女子的聲音有些耳熟,轉頭一望,但見她布衣素服、眉目如畫,正是船上那女子!

旁邊一些道行較高的狐妖仍舊維持著人型,對著五人怒目而視,女子拂袖喝道:「退下去!你們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狐妖們這才不干不願的後退。

闞狄直視著女子,道:「這位姑娘,我們昨天見過一面吧!你可把我大哥害得慘了!」

女子淡淡的道:「我只取他精氣,又沒害他性命。是他色迷心竅、咎由自取,怎能全怪在我頭上?」

闞狄一愣,女子所言倒也不差,若非甘寧存心佔她便宜,怎會反成了她的獵物?但那女子身上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卻又讓他覺得事情並非只有這麼單純,忍不住向女子多望了兩眼,便在此際,闞狄腦中莫名其妙的閃過了族裡祭典的畫面:那時,身為神官的父親總是穿著全黑儀服,在高台之上占問先靈之意。頭戴虎瓢的族人只見華麗的舞步與父親迷茫的囈語,他所見卻不同,連小妹阿羅摩都看不見——唯有擁有巫覡之血的人才得見虎靈,依附在巫覡身上降臨的虎靈,如今連父親都已無法呼喚的虎靈。思及此,闞狄腦中一暈,迷迷糊糊間似乎隱隱感覺到有什麼正呼喚著他。

祁燕城上前一步,凜然道:「好吧!既然你沒傷人性命,我也不為難你。你們一族還是快些回山,別再來人世胡鬧了!」

聽到回山兩字,女子的眼神忽地一冷,哼道:「臭道士,這裡是我的地盤,可輪不到你來發號施令!你們擅闖之罪我可以不管,愛惜性命的話便循原路滾回去吧!」說著,手指司徒傷袖,恨聲道:「不過,華大夫和那個小子可得留下來。我跟他還有一筆帳未清。」

司徒傷袖與皇甫殘聲同體而生,相貌體型無異,平時要偽裝皇甫殘聲還不算太難,但他們所習武功截然不同,一旦動起手來勢必露出破綻,因此早打算將眾人支開。這時女子所言正合他意,便冷笑著輕拂身上狐裘,道:「你說這玩意兒嗎?」

此言無異火上加油,祁燕城見女子目中如欲噴出火來,急忙低聲道:「兄弟,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啊!」

「你們先走吧!華佗交我處理。」司徒傷袖說罷,緩步走向那女子。

祁燕城聞言險些傻眼,狐妖數量眾多,他孤身留下無異送死,遑論還要帶走華佗?祁燕城實在想不出皇甫殘聲有何良策可以帶著華佗全身而退,只得咬牙道:「罷了!大伙兒一起留下吧!」

司徒傷袖正全神貫注的注視著女子,防她暴起動手,此時聽了祁燕城之言心頭不由著惱,這女子少說有千年道行,乃是平生未見的大敵,他豈有餘力再假扮皇甫殘聲?心中一怒,便起了殺人滅口之意。

在他心神微分之際,那女子眼中精光一閃,司徒傷袖頓感眼前一片黑暗。傳聞狐妖的術法高明,他知自己已落入那女子所造幻境中,便收攝心神,凝神以待,等著看她能變出什麼花樣,以尋隙突破幻境。

耳中忽然響起了熟悉的笛聲,那是五哥簑笠翁的銷魂引,但曲調與五哥所奏微有不同,多了三分慵懶、三分玩世不恭,卻無五哥笛音中隱而不顯的那股凜冽殺機。

司徒傷袖緩步往笛音來處走去,卻見燈火亮起,一艘揚著紫帆的巨大樓船泊在岸邊,船身上以篆文寫著「西鄉」二字,果然是逆行孤舟。

船上已放下階梯,請君入甕,司徒傷袖微微冷笑,拾級而上。舺板上空無一人,連總在船尾吹笛的五哥也已不見,但笛音仍在,虛無縹緲的發自船上每一個角落,冷得像鬼哭。

一陣熟悉的百合香氣自後襲來,司徒傷袖不用回頭也知道定是他那豔若桃李、雅似芝蘭,但也心如蛇蠍的二姐紅顏。只是那股香氣委實太過逼真,逼真得讓司徒傷袖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回到了西鄉?

司徒傷袖突然發覺自己想不起上船之前身在何處,彷彿他本屬於此,生生世世都屬於這艘船,從未離開過一步。

紅顏伸出素手,輕輕搭上他的肩膀,溫柔得彷彿他是一朵花,稍一用力便要碎了。不對!二姐哪有這麼溫柔!司徒傷袖一震,急急向前一躍,卻仍慢了一步,脅下傳來一股火辣辣的痛楚。他捂著傷口跪倒在地,看著紅顏手拈金鳳釵,鮮血正自釵尖滴落,一滴一滴的滲入了舺板,再滲入了船底那面巨大的百龍壁之中。

百龍壁上刻百龍,老八西門殘君曾帶他到艙底看過一回。百龍分為五色,每一條都是一個朝代,有許多仍未開眼,代表著還未到來的朝代……但此刻,司徒傷袖驀然發覺,百龍壁上有著許多黑色紋路,那紋路十分鮮明,纏著奄奄一息的當朝紅龍,纏著百龍,竟如一條巨大無比的黑龍一般!

然後黑龍昂首,張開血盆巨口,吞下了他滴落的血。

與黑龍之眼對視的瞬間,司徒傷袖只覺傷口似被撕裂一般,血如泉湧,全身精氣盡失,猝不及防之下,忍不住驚呼出聲。

祁燕城見他走了兩步之後突然停下,正覺奇怪,他卻忽然跪倒在地,手按脅下,臉上神情十分痛苦。祁燕城猜出他已落入幻境之中,急忙捏了張黃符往他背上一拍,喝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散!」此舉欲解他所中之術法,但那女子修行之深委實出人意料,黃符一沾身便即消融,全無作用。

祁燕城舉頭對女子喝道:「你對他做了什麼?」

女子微微冷笑:「你不如問他對自己做了什麼!」

蘇楊喝道:「快放了他!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女子冷笑道:「憑你?」

蘇楊右手一揮,三道紅光自掌中併現,射向女子。女子動也不動,三道紅光打在她身上竟如沒事人一般。蘇楊一驚,忽見她朝著自己微微一笑,那一笑好生熟悉,彷彿……彷彿在哪裡見過一般……

「臭小子!」熟悉又陌生的斷喝聲從旁響起,蘇楊轉過頭,卻見又是許克襄與他的狐群狗黨,這些人總仗著家族在荊州有權有勢,成日在學院裡耀武揚威。

許克襄撇撇嘴,輕蔑的笑道:「憑你也配看我們桃孃姑娘一眼?」蘇楊一回頭,發覺悅芳樓的花魁桃孃早已上轎而去,鬧街上的行人紛紛駐足,交頭接耳的嘲笑這綠毛小子不自量力、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等等。蘇楊回過頭,吶吶的道:「不……我不是……我只是……」只是什麼?任憑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起自己跑來街上做什麼。

蘇楊一句話還沒說完,許克襄的拳頭已往他臉上招呼,蘇楊不及閃開,被他打倒在地。許克襄一聲吆喝,兩旁的狐群狗黨團團圍上,照例又是一頓毒打。蘇楊雖想反擊,但在他們拳打腳踢之下意識無法集中,異能便難以發揮。

平日受到欺負時,魯瑜學長總會出面替他解圍。蘇楊覷眼瞧到魯瑜搖著羽扇悠悠哉哉的緩步而來,正覺欣喜,豈料魯瑜卻只是站在一旁觀望,彷彿他只是個全無關係的陌生人罷了。

眼看蘇楊也滾倒在地,抱頭呻吟,一旁闞狄又是神色迷茫,不知發生什麼事,已發覺自己道術無法破解女子幻境的祁燕城不由大感棘手。

幻境裡的司徒傷袖只見紅顏端著一杯茶,好整以暇的品茗欣賞他痛苦的模樣,顫聲道:「二姐你……」聲音哽咽,說不出話來。

司徒傷袖雖知紅顏始終記著自己殺害范麗人之仇,卻沒料到作了六年姊弟之後,她依舊如此絕情。更想不到的是,向來波瀾不驚的心,竟然疼得發苦。正自心痛,耳中突然傳來雷鳴一般的博浪鼓之聲,雙耳劇痛難當。猛一回頭,瞥見老大南宮曉嘻嘻笑著搓動手裡的博浪鼓,鬼魅一般在自己身邊穿梭。

司徒傷袖心中驚懼更甚,老大與二姐不同,待自己向來甚好,此刻怎會落井下石?司徒傷袖雙手掩耳,大喊道:「住手!」

任憑他怎麼呼喊,南宮曉只是哈哈大笑,尖銳的童音聽來更加刺耳。司徒傷袖顛顛倒倒的在舺板上退了數步,驀見舺板上多了好些人。

身材高大的三哥北方朔推著輪車緩緩而來,輪車上的人自然是八爺西門殘君。五哥簑笠翁不知何時已回到船尾,像平日一般抱著釣竿垂釣。六哥披髮人屠獨坐船舷,雙手環胸,仍是平常那副冷冰冰的模樣。老大南宮曉看也不看他一眼,搖著博浪鼓,嘻嘻笑著在兄弟間穿梭。所有人都在,卻沒有人看他一眼。

不對!不對!至少,七哥絕不會拋下他的!司徒傷袖緊緊捂著傷口,眼光在兄弟間搜尋,總算看到了那襲熟悉的白衣,那個白衣勝雪的人。東江暮雪坐在一張桌前,正與一個垂首吹笛的人談話,全未注意到他。

「七哥!」司徒傷袖高聲呼喊,東江暮雪卻恍若未聞,只顧著與那人交談。紅顏款款行去,在那人身旁坐下,巧笑倩兮的偎進那人懷中,目光溫柔無限。

那人放下笛,回過頭來,一張熟悉的俊容立時映入眼簾,乍見那人,司徒傷袖驚駭得說不出來。那雙多情的鳳目懶洋洋的掃了他一眼,唇邊噙著一絲輕蔑的笑意,竟是早為他親手所殺、取而代之的范麗人!

「那人已經沒用了,」紅顏嫣然一笑,「老七,你說該怎麼處理?」

「殺了。」向來待他如親手足的東江暮雪頭也不回,反手擲刀,一柄長刀立時洞穿司徒傷袖左肩。

「不可能……你已經死了!」司徒傷袖顧不得傷勢、顧不得東江暮雪,搖搖晃晃的舉步走向范麗人,「……不可能,不可能!」

除了他之外,江湖上沒有第二個人知道范麗人是怎麼死的。紅顏一無所知,兄弟們只猜出了大概,卻沒有人知道范麗人愛上了一個沒有感情的人,得不到他的心,只好與他同死。但在他的劍穿胸而過時,原要扼死他的范麗人卻突然鬆手,屬於范麗人的一切也詛咒般流入他體內,在胸前化成一朵血紅色的玫瑰。

范麗人不耐煩的呻吟一聲,連回答都懶。紅顏輕拍范麗人的手臂,嬌笑道:「老七,你的刀可是鈍了?」

「抱歉抱歉,」東江暮雪手按酒壺,抽出一把冰鑄長刀,「這次不會再失手了。」

司徒傷袖慘笑道:「不用你動手!」說著併指如刃往心窩插去,狂笑道:「姓范的,你的玫瑰還給你!」

祁燕城正解咒解得滿頭大汗,忽見他嘴唇嗡動數下,兩指往心窩插去,嚇得臉色大變,急忙抓住他的手,大喝:「兄弟!快住手啊!」

細不可聞的喝聲隱隱約約傳入腦海中,皇甫殘聲忽覺一鬆,彷彿有什麼壓迫著他的東西突然散去了,迷迷糊糊的睜開眼來,疑惑道:「怎麼了?」

祁燕城見他醒來,鬆了口氣,解釋道:「你陷入幻境,還險些尋死。你全無印象嗎?」

「半點也無。」皇甫殘聲甩甩頭,看清了身旁情勢。闞狄在旁發楞,蘇楊倒地呻吟,華佗站在一旁沉吟不語,四周被數百隻狐狸與半人半狐的妖怪團團圍住,一名美豔得不似人的女子站在狐群之中,儼然是他們的首領。他雖不知方才情況,卻也猜得出此間幻象與方才所陷入的幻境應是這些狐妖所為。

皇甫殘聲見女子冷冷的瞪著自己,躬身揖道:「這位姑娘,可否先放開在下那位同伴?」

女子不知他一體雙魂,前後所見並非同一人,只見他前倨後恭,一時摸不清他在想什麼。她自恃道行極深,在場無人能奈她何,也不怕蘇楊作怪,手一揮解了幻境,冷冷的道:「你殺我族民,休想善了。」

皇甫殘聲望了身上狐裘一眼,他只知這件狐裘是爺爺所贈,不知其來歷,但爺爺所為與自己親為並無二致,脫下狐裘道:「在下原非有心,更無冒犯之意。不過血債血還,姑娘要為族人報仇也是合情合理之事。在下願領受姑娘三招,若能僥倖接下,此仇一筆勾銷如何?」

女子目光一寒,凜然道:「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皇甫殘聲見她殺機已動,暗中催動浩然天訣護身,微微一笑,「生死由命,在下絕不擋格還手便是。」祁燕城雖覺不妥,但見他一臉成竹在胸的表情,不便勸阻,只有帶著華佗與昏昏沉沉的蘇楊退開,手裡悄悄捏好黃符,準備隨時伺機而動。皇甫殘聲將狐裘交給闞狄,將摺扇收進袖中,負手於後,朗聲道:「姑娘請賜招。」

女子一揚手,手中多了一把劍,連人帶劍刺來。皇甫殘聲腳步微錯,橫裡移開兩尺,眼看就要避過,女子劍勢驀地一轉,橫裡削過。雖然劍鋒割開他的外袍後為天蠶衣所阻,但是劍上那股奇詭的陰氣還是毫無保留的透入皇甫殘聲體內。皇甫殘聲內腑受震,臉色一白,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來,連退七八步這才站定。

祁燕城見皇甫殘聲只一招便吐血,臉色慘白猶如死人一般,暗自心驚,女子的頭一招就這麼厲害,剩下兩招怎麼接得了?皇甫殘聲拭去嘴角血漬,催動浩然天訣,天地正氣緩緩自四面八方注入體內,只覺鬱積的筋脈一暢,內腑的傷勢立時好了七八成。皇甫殘聲蒼白的臉上血色盡復,微微一笑,道:「第一招。」

女子不料他恢復得這麼快,冷哼一聲,立定原地不動,再次揚手。皇甫殘聲心中疑惑,她與自己隔著數步,劍鋒不能及身,莫非她竟能發出無形劍氣攻擊?有形劍鋒易閃,無形劍氣卻難防,皇甫殘聲全神貫注的注視著劍尖,豈料女子手腕顫動,劍影紛飛,化作五條似有似無的長鞭,虛虛實實、鋪天蓋地而來。

這一招委實出人意料,皇甫殘聲難以分辨長鞭真偽,錯愕之際,身子已被長鞭纏上。鞭上生有無數細微倒鉤,倒鉤十分銳利,便連天蠶衣也抵受不住,皇甫殘聲被長鞭捲至半空,只覺周身劇痛,不由悶哼了一聲。但見血雨噴灑中,毒蛇也似的長鞭舒捲而回,皇甫殘聲的身子被拋落下來。總算皇甫殘聲雖受重傷,意識尚在,勉力旋身,穩穩落地,咬牙道:「還有一招!」

女子冷冷一笑,厲聲道:「受死吧!」素手舞動,五條長鞭疾旋之下,竟化作九條!皇甫殘聲知道她的鞭法狠毒,再無保留,展開輕功,腳下疾退,瞬間退開數丈。豈知女子的鞭子似有靈性一般,越伸越長,皇甫殘聲驚駭之於,勉強避過三條,卻給另外六條纏住,又一次拋往空中。

人尚未墜落,血雨已淋了地上的祁蘇等人滿頭滿臉。便從這失血量,祁燕城也知瘦削的皇甫殘聲絕難支撐,瞥見他落下時,雙目緊閉,似已失去意識,祁燕城連忙搶上前,在皇甫殘聲背上一托,順手將符咒與純陽罡氣往他體內灌入,對女子喊道:「好了好了!」

倒鉤銳利,鞭上所帶的勁力更是可怕,皇甫殘聲人在空中早已昏迷。幸賴祁燕城及時灌入罡氣與符咒上的靈氣,這才醒來。皇甫殘聲神志一清,自知已到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扶著祁燕城的肩膀站穩身子,蒼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三招已過。」

祁燕城幾下手腳做得乾淨俐落,饒是女子道行高深也沒看出箇中玄虛,她沒想到皇甫殘聲如此禁打,在如此傷勢之下還能強撐,哼了一聲,道:「算你好運!」

皇甫殘聲嘆了口氣,「與姑娘結怨實非在下所願,只求此事就此勾銷吧!」

女子恨聲道:「好!你可以走了!不過,華大夫不能走!」

皇甫殘聲與祁煙城對望一眼,祁煙城沉聲道:「若你不顧華大夫自身意志,硬要將他困在此地,我也只有出手了!」

女子不理祁燕城,對著默然不語的華佗道:「華大夫,小女子一族的性命全靠您相救,請您務必伸出援手。」

華佗憐憫的望著女子,忽然嘆道:「其實……這些天來,我不是沒有發覺各位的體質異常,並非人類,只是不知道自己陷在幻境中罷了。」

女子一愣,華陀續道:「醫者父母心,各位雖是精怪,但非惡類,我也盼能有所幫助。但各位的症狀實非醫藥可治,若我所料無誤,這並非疾病吧!」

女子點點頭,哀悽的道:「華大夫所料無誤,我們一族原居於山越聖地朱雀山莊附近,與世無爭。但是近來聖地穢氣大增,不但引來無數妖邪聚集,連我族的心性亦受到影響,變得暴戾兇殘,體力也大不如前……連我也不能倖免。」

聽到穢氣兩字,皇甫殘聲心中一動,一手按住懷中的五彩石,對著狐妖們道:「既與穢氣有關,或許在下有些辦法。不知哪位願意一試?」

狐妖們見他走近,紛紛驚惶後退,但聽得他所言,亦自心動,群狐中起了陣騷動,不久之後,一頭生著綠毛的小狐狸被丟了出來,在地上翻滾數圈,仆倒在皇甫殘聲腳邊。

蘇楊見綠狐狸顯是受到排擠,想起自身遭遇,嘆道:「你也是因為毛色與眾不同被人欺負嗎?」他說這話時神色蕭索、語調悽涼,皇甫殘聲與祁燕城心中一動,對這個孤僻自我的人不由生出幾分同情。

闞狄迷糊間,只覺天地一片黑暗,黑暗中彷彿有什麼呼喚著自己,但那聲音虛無縹緲,難以捉摸,偏偏,又極是熟悉,熟悉到他清楚知道絕對不能置之不理。那有點兒像失蹤多年的小妹阿羅摩的聲音,又有點兒像他和阿羅摩撿回來的精衛雛鳥的鳴聲,更似父親的吼聲——為虎靈寄附時的虎吼!

闞狄一震,彝族乃是虎族,他們是虎的子孫,虎的血脈,虎靈乃是萬靈中至高者,為他們消災驅邪,賜他們吉祥平安。但族人不知道的是虎靈久已未回應父親的呼喚,這也是他前來中原的主因,只因微薄的線索指向中原。身為未來的神官,他有責任找出虎靈不再回應的原因。但是,為什麼在他花費多年也尋不到答案之後,卻在此時此刻再度會聽到虎靈的呼喚之聲?

皇甫殘聲跪在綠狐狸之前,一手握著五彩石,一手按著狐狸的頭頂,柔聲道:「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說著,如上次在水神廟中為弘農王療傷一般,逆催浩然天訣,將綠狐狸體內的穢氣吸出,納入五彩石之內。

黑暗中,百思不得其解的闞狄忽見前方有一道五彩光芒亮起,那是一股難以言喻的光芒。光芒中,虎靈的形象隱約可見!

同時,皇甫殘聲的功力催至極限,懷中的五彩石隱隱發光。綠毛狐狸體內的穢氣不如弘農王一般糾纏難解,但也讓他費了不少工夫,加上方才一戰雖只三招,卻已受創極重,皇甫殘聲好不容易將綠毛狐狸體內的穢氣吸出,已是臉色慘白,搖搖欲墜。

皇甫殘聲一放手,綠毛狐狸便跳了起來,毛色變得十分油亮,眼神也澄澈多了。綠毛狐狸一聲歡叫,眾狐妖見皇甫殘聲真能袪除穢氣,紛紛湧來。祁燕城一手撐著皇甫殘聲,低聲道:「兄弟,憑我們救不完的!」

皇甫殘聲何嘗不知,苦笑道:「盡人事,知天命吧!」說著,拿出裝有五彩石的錦囊,與祁燕城一同握住,蘇楊望了早被擠到一邊的綠毛狐狸一眼,嘆了口氣,也伸出手,按住五彩石。三人一同施力,在皇甫殘聲的浩然天訣、祁燕城的純陽罡氣和蘇楊的異能一齊催動之下,錦囊光芒大作,三人頓覺五彩石源源不絕的吸走自己力量,臉色同時一變。又以接近油盡燈枯的皇甫殘聲最是不濟,眼前一黑,險些軟倒。

便在此時,一隻手扶住了皇甫殘聲,另一隻手則按上蘇楊掌背,本在數十步外、此時早為狐妖群隔開的闞狄忽然出現在三人身旁。三人只覺一股源源不絕的力量自闞狄掌中透入,五彩石的光芒立時亮得叫任何人都不敢逼視,滾燙如火,同時轟然巨響,一股宏大的氣流自五彩石中爆發出來,人狐皆被彈飛。整座島受此衝擊,地面震動,隆隆之聲不絕於耳。

爆震過後許久,皇甫殘聲勉強睜開眼睛,只見人狐倒了一地,唯有闞狄一人手捧錦囊,漂浮在半空中。闞狄神情肅穆,垂首望著掌心的五彩石,以他聽不懂的語言喃喃低語,同時五彩石亦傳來陣陣波動,簡直就如與闞狄對話一般。

「這小子到底是什麼人?」祁燕城甩甩頭,道出了眾人心中的疑問。

「和我們一樣吧!」皇甫殘聲低聲說完,心中忽地浮現一股難以言喻的古怪感覺,闞狄定也是擁有上古血脈之人,但是……不知為何,他卻無甚欣喜之感。照理說得此強助,便更有把握為弘農王驅除穢氣,他應該高興不是嗎?

五彩石的光芒漸漸暗了,闞狄緩緩飄落地面。地上的狐妖紛紛爬起,女子倚著一棵樹,臉帶淚痕。她緩步走到闞狄身前,盈盈下拜,哽咽道:「多謝恩公相救,小女子真不知該如何回報。」說著,她的身形逐漸變化,露出原形,竟是一頭潔白如雪、與人同高的九尾狐!

闞狄微微一笑,「現在外頭很亂,你們還是找個無人之處,好好隱居吧!」

「雖然有點遠,不過我倒知道有個地方可保你們遠離人群,又能不受穢氣威脅。」祁燕城笑道:「往西北走,有個地方叫作崑崙山,你們在那兒唯一遇得到的人就是我師父。隔壁的大嬸兒看起來雖兇惡了點兒,不過只要你們不動她家的桃子,她是不會發脾氣的。」

「恩公的吩咐,我族無有不從。」九尾狐低聲說完,身旁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裂縫,黑黝黝的看不出通往何處,狐妖們魚貫而入。九尾狐恢復人形,走到華佗身前,下拜道:「華大夫,這幾日小女子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華佗微笑道:「你們也只是為了活命,螻蟻尚且偷生,何罪之有呢?我看你本性善良,好好去吧!」

皇甫殘聲嘆了口氣,取了狐裘,走到面前,輕聲道:「姑娘,祝你們一路順風。」九尾狐對他餘恨未消,理也不理,接過狐裘,逕自走入裂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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