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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之遊戲十五】斬情絲 上
沉船,2008/02
類別:武俠

秋風呼嘯,大地一片蕭瑟枯黃。落葉紛飛,夕陽下兩條人影相對而立。灰暗的蒼穹只餘西方最後一抹紅霞,紅如少女的唇,又似即將染紅荒草的血。

日已將盡,其中一人的生命也邁入了尾聲。

這 是武林大會今日的最後一場戰鬥,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場,遠處旁觀的武林豪客全捏著一把冷汗。只因這兩人都是少女,方綺念十八歲,唐冰十七歲,一般的芳華正 茂、國色天香。她們雖沒有獨手頭陀單掌挑群雄的囂狂,也沒有賽潘安李玉郎那天下無雙的一劍,這場戰鬥卻只有比先前的任何一場更加兇險。

獨手頭陀的殘掌尚有不殺之時,暗器卻是能發不能收。何況,唐門的暗器是岀了名的見血封喉。

半年前,武林盟主管智雄公佈武林譜,自七十二歲的唐老太太到十三歲的唐小小,共有二十一位唐門好手名列暗器榜。這個結果看似風光,卻是唐門的奇恥大辱,只因榜首不是名震武林數十年的唐老太太、不是號稱唐門第一高手的十四少爺唐憐,而是一個與唐門全無關係的小丫頭方綺念。

沒多久,江湖傳出因為管智雄不識之無,武林譜其實是委託一個書生撰寫,豈料擅以美色惑人的方綺念竟色誘那書生竄改武林譜。當天晚上,那書生身首異處。隔天,唐老太太傳書武林,約方綺念武林大會一戰。為了唐門的顏面,唐家怎樣也不可能放方綺念干休。五年一屆的武林大會不只為選出下一任武林盟主而存在,更是武林人士排解糾紛的地方。只不過,有些糾紛不管在什麼地方都只能以死排解。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最多只有一個人能走下擂台,最多。

暗器不同於刀劍,講究的不是一招一式的變化,而是出手的時機與剎那間的勝負。唐老太太曾當眾說過,暗器之道,在於攻心。出手之前,勝敗已然分明。所以使暗器的人,擅長的是找出對方的破綻與最有利的出手時機。如今,鑼聲已響過了半個對時,場上的兩個人仍是動也不動。兩人不動,只因她們還找不到下手的時機。

站在右方的是「萬縷情絲」方綺念。方綺念妖嬈狐媚,乃是近年最出名的妖女。讓方綺念轟動一時的不是她的獨門暗器萬縷情絲,而是她竄改武林譜惹來大禍的愚行。但方綺念倒也有著相當本領,她才出道兩年多,已有十九位武林譜上的高手在萬縷情絲下飲恨。

站在左方的是唐冰,在江湖上沒沒無聞的唐冰。唐冰穿著黑衣,黑巾束髮,就連手上都戴著黑色的鹿皮手套,全身上下,就只有一張俏生生的臉蛋是雪白的。看著那張完美無瑕的臉蛋,不少人暗暗嘆息:這麼一個麗質天生的美人兒,為什麼要出來和人打打殺殺?雖說她的「斬情刀」是唐老太太親傳,但那幾柄小巧的飛刀在唐門千奇百怪的暗器中實在太過不起眼。

唐 冰緊緊盯著方綺念的手,臉上雖沒有任何表情,站姿卻有些僵硬。許多人都看出她膽氣已怯,只是苦苦強撐。唐冰注視著方綺念,方綺念也望著她,帶著幾分從容, 因她與人交手的經驗比唐冰豐富太多。方綺念的束髮帶早在上一場戰鬥裡被人削斷,一頭烏飛的長髮在風裡狂舞,更襯得白衣如雪。

乍 看之下,方綺念的相貌不算特別,但她的唇邊卻蕩漾著一朵勾人心魂的笑容,她眼裡的笑意誘人,就連她的姿態都叫人銷魂。方綺念的一顰一笑皆如熱戀中的少女, 讓每個人看了都要誤以為自己便是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卻不知她眼中的光彩與唇邊的笑意都是她的情絲,叫人魂縈夢繫又生不如死的萬縷情絲。

方綺念雖也緊張,但她沒有背負著唐門數百年的包袱。這場戰鬥不僅是個人的成敗,更關係著唐門數百年的威名。無論唐門派出唐冰迎戰之舉是否太過托大,唐冰一輸,唐門便是顏面掃地。唐門的名聲與威望猶如千斤重擔,壓得唐冰喘不過氣來。

因為唐冰不能敗。

方綺念的左手突然微微動了一下,唐冰一愣,她明明打聽過方綺念是右撇子。她的萬縷情絲怎會到左手去了?眼看唐冰神色有些慌亂,方綺念笑意更深,左手倏收,右手一揚,淒豔的紅霞霎時染紅了唐冰的雙頰。

無 數條細若蠶絲的「情絲」自方綺念手中飄出,或曲或直、或捲或舒,有的在她周身打轉兒,有的罩向唐冰。也不知這情絲是用什麼材質製造的,既能反射夕陽餘暉, 又能隨著她的手腕、她的身子靈活自如的舞動。方綺念的身子輕顫,舉手投足皆如舞蹈一般,滿天情絲彷彿天女指尖的飄帶,曼妙得不可思議。

只 一瞬間,唐冰便花了眼也失了先機。朦朧間只見方綺念周身紅霞,宛若仙子一般。唐冰突然想,那是不是映著霞光的情絲?方綺念為什麼不將情絲全部攻來,卻要將 部分留在自己四周?她在顧忌什麼?幾個問題在唐冰腦海中一閃而過,鋪天蓋地的情網已罩住了她。唐冰沒有時間多想,揚手擲刀。

唐冰感覺到全身上下熱辣辣的疼,卻也聽到方綺念的一聲低呼。唐冰微笑,她想得沒錯。沒有人不怕唐門的暗器,沒有人不怕唐門的毒。

方綺念捂著左胸,踉踉蹌蹌的退了幾步。鮮血染紅了她的白衣,一滴一滴的灑在荒草之上。唐冰全身是血,白嫩的臉蛋上多了三條血痕,襯著她僵硬的笑容,看起來煞是可怕。

「你害怕,所以留了三成力。」唐冰開口,她的聲音也冷若冰珠,一粒粒的灑在人們耳鼓上,「你怕唐門的毒,對不對?」

方綺念的臉色慘白得嚇人,她只覺全身的力氣一點一滴的流失,哪裡說得出話來?

唐冰笑意更深,一個字一個字的道:「唐門的餵毒暗器見血封喉,如果我的刀上有毒,你哪能撐到此刻?你現在還活著,只因為我要以暗器勝你,而不是毒!」

這 句話,比她的刀更利。方綺念又羞慚又後悔,唐冰話才說完,方綺念驀地噴出了一口鮮血,身子向前軟倒。她的傷勢本已十分沉重,只是靠著護身的情絲削弱了斬情 刀的兩成勁力,這才沒有一刀穿心。但她這麼一摔,斬情刀非得穿胸而過不可。就在此時,一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扶住了方綺念,在場的英雄好漢竟無一人看到他是 什麼時候來到場上的。

那年輕人伸出左手搭上方綺念的脈門,咳了幾聲,對唐冰道:「你沒勝。」

唐 冰認得他,他是「三指大夫」蕭殘。他和李玉郎是師兄弟,本有希望與李玉郎爭奪天下第一劍客的寶座,卻因為醫了不該醫的人而被削斷了右手的拇指與食指,心肺 經脈也受到重創,從此成了廢人。但他眼力過人,醫術精湛,因此還是被請來作為武林大會的評審。唐冰怒道:「難道是她勝了不成?」

蕭殘搖頭道:「她也沒勝。」

唐冰道:「兩人都沒贏,難道是和局?」

蕭殘道:「不錯。」

唐冰恨不得給他一刀,怒道:「我不服!」

蕭殘道:「若是唐姑娘能再發出一刀,或者走上一步,便請廢了在下這雙招子。」

  

「哎喲!這瞎了狗眼的小子好大的口氣!」少年嘖嘖連聲,一手端著茶杯,一手敲著桌面,兀自沉浸在那一場叫天下為之驚豔的比試之中。

說故事的老者搖了搖頭,道:「唐冰當時確有此意,便想將手伸進鏢囊,再取一支飛刀。她的斬情刀看似簡單,卻蘊藏了無數的變化,實在是非同小可。唐老太太縱橫武林數十年,唐門千百種暗器她無一不精,到老來卻反璞歸真,將千千萬萬種暗器的精髓凝於這一刀之中。斬情一刀是竭盡她全身之力,不成功便成仁的殺招。那蕭殘武功已廢,又不像方綺念還有情絲護身,哪裡能挨她一刀?但唐冰萬萬想不到──」

「萬萬想不到什麼?」少年見老者撫胸乾咳了幾聲,急道:「老丈,你就別賣關子啦!」

老者吐出一口濃痰,搖頭道:「唉!人老啦!才說個幾句便覺口乾舌燥,咳個沒完……」

不只少年急,整座酒館裡頭的客人皆豎起耳朵在聽,見老者在精采處閉口,無不暗罵缺德。還是旁邊一個少女機靈,笑道:「小二,給那位老丈沖一壺好茶,再來兩盤點心。」

老 者呵呵笑道:「這怎麼好意思呢?」話是這樣說,他卻老實不客氣的喝了口熱茶,又慢吞吞的吃了兩片山楂、一塊桂花糕。老者見眾人等得不耐煩了,這才道:「唐 冰的鏢囊就掛在腰畔,她自幼苦練飛刀,這取刀的動作早已熟極而流。想不到,她一伸手才發覺,平日使喚自如的手竟動彈不得!」

少年叫道:「怎麼會這樣?」

老者道:「這時,便聽那蕭殘道:『情絲所蘊含的陰勁厲害非常,唐姑娘內傷不輕,此刻全靠著一口氣支撐罷了。』話才說完,唐冰一震,竟爾暈了過去。」

少年急道:「哎喲!那不是摔疼了她?那蕭殘還不快去扶她?」

這話說得天真,酒館裡不少人皆露出笑容。那少女更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唐門的人摔跤,哪還需要外人來照料?」

老者道:「姑娘卻猜錯了。唐門的人一個也沒動。就在唐冰倒下時,一道迅疾無倫的青影掠過,扶起了唐冰。眾人定睛一看,原來是唐冰的未婚夫,名滿天下的武林第一快劍,『賽潘安』李玉郎。」

少女笑道:「李玉郎本來就是個有情有義的大俠客、好漢子。」此言一出,她身邊的幾個女子笑靨如花,連連稱是,酒館中的男人們不禁有些不是滋味,卻又想不出話來反駁。李玉郎一直都是完美無缺的英雄少年,更是最有希望接替管智雄成為武林盟主的人。

老者道:「李玉郎卻也不全是為了唐冰來的,只聽他道:『唐老太太有言:方姑娘傷勢沉重,若師弟加以救治,唐門願以黃金千兩酬謝。』」

少年道:「千兩可不是個小數目!唐門不是巴不得方綺念死早點嗎?為啥要叫人救她?」

老者不理他,續道:「蕭殘也是老江湖了,一聽便問道:『還有呢?』李玉郎又道:『唐老太太約方姑娘五年後的武林大會上再戰一場。』」

少女道:「唐門要方綺念活著,因為他們就是要當著全武林的面打敗她!」

少年叫道:「這樣說起來,不就是今年的武林大會?」

老者道:「不錯,所以今年人人仍是爭看方綺念與唐冰的對決!」

少女道:「依老丈之見,誰勝出的機會高些?」

老者道:「唐冰到現在四戰全勝,而方綺念卻已連敗三場,剩下兩場勝得也沒什麼光彩,你倒說說是誰會獲勝?」

少女道:「唐冰的斬情刀厲害我也有所耳聞,但方綺念就算不是暗器榜之首,至少也該和唐冰不分軒輊,怎會如此不濟?」

老 者道:「她向來慣以狐媚之術對付男人,如今卻遇上了剋星。蕭殘自從醫好了方綺念後便被她纏著不放,但蕭殘滿腦子只有酒,對她根本不屑一顧。方綺念這幾年為 蕭殘神魂顛倒,哪還有心情練功?反觀唐冰卻是如日中天,她嫁了李玉郎後,李家莊儼然可與管智雄的萬雄山莊分庭抗禮。不提那些,她這四場的對手皆是一刀斃 命,最後一人還是以一身橫練鐵布衫聞名的鐵菩薩!」

少年咋舌道:「我聽說鐵菩薩那一身橫練鐵布衫也是武林譜榜上有名的,斬情刀真有這麼個狠辣法?」

少女搖頭道:「武林大會本意是以武會友,唐冰下手這麼狠,未免太過。」

「姑娘腰畔長劍略窄,應是素女劍派的高足吧?」

一個聲音從樓上傳來,眾人抬頭望向二樓包廂,只見一個青衣書生左手執杯,醉眼迷濛。少女一愣,道:「不錯,閣下是……」

書生不理會她的問題,咳了幾聲,又道:「若有人以貴派的『普照大千』攻來,故娘會如何應付?」

普 照大千是素女劍法中的殺招,講究的是快與狠,一式之內包含數十下劈刺,虛虛實實,叫人防不勝防。少女尚未學到這一招,但她見過師父與師姐們拆解,倒還知道 如何回答:「對付普照大千應避其前鋒,再以白鶴展翅架開對方的劍。」旁邊的幾個女子都是她的同門,見她答得正確,暗暗點頭。

書生卻道:「若你的兵刃不宜格檔呢?」

少女一怔,道:「那就只好以迎風擺柳與對方招招搶攻了!」

書生道:「招招搶攻是沒錯,但迎風擺柳下盤空門太多,對方只要乘隙一腳,姑娘非受重傷不可。」此言一出,少女臉色隨之一變,忍不住看向一旁的同門,卻只見眾人神色凝重,顯然是覺得書生說的沒錯。

書生自斟自飲,連喝了三杯酒,咳著道:「暗器能攻不能守,專攻暗器的人,出手一定比劍法更險。因為他們若是不能在最短時間內傷到對方要害,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唐冰下手又怎能不狠呢?」

少女回答不出,忽道:「閣下是唐門的人?」

「我若是唐門子弟,聽了你損及唐家的人,最少也該在你臉上留個記號才是。」少女聽得心頭一寒,書生咳了咳,又道:「但唐門子弟此刻誰也不會有心情在此喝酒。」

少年奇道:「為什麼?」

書生咳道:「那位老丈加油添醋的故事雖然不實,卻比我說得更加精彩。」他雖已咳得喘不過氣來了,卻仍一杯接一杯的喝,眾人見他桌上已堆了七八個空酒壺,都忍不住搖頭。

書生語中帶刺,老者卻恍若未聞,臉不紅氣不喘的道:「唐門子弟現在人人掛心唐冰,只因為她這回籤運實在太差,這一戰的對手竟是她的丈夫李玉郎!」

少年叫道:「哪有這種事的!」

老者道:「武林大會的規矩就是如此,每個人都得抽五名對手。管你是同門還是夫妻,就算抽到了你老子也得照打不誤!」

少年道:「但是這樣未免太不近人情啦!」

老者道:「誰叫李玉郎和唐冰要結成夫妻又要同時參加武林大會?」

少女道:「唐冰該認輸才對!李玉郎不嫌她醜肯娶她為妻,她早該感激涕零了!」

少年道:「唐冰明明就是個大美人,你說那什麼話!」

少女冷笑道:「她的臉早被方綺念毀了!除了李玉郎這麼有情有義的人,誰要娶那醜八怪!」

書生搖頭道:「若非唐冰與唐門的幫忙,出身寒微的李玉郎休想爬得這麼快。」他見少女還要爭辯,搖頭道:「聽說江湖上有不少女孩子愛慕著李玉郎,在她們眼裡,只要是他說的話都是真理,只要是他做的事都是正義,只要是他殺的人都是十惡不赦……」

少女怒道:「臭酒鬼,你說誰!」

少年嘻嘻一笑,道:「他又沒說是你,你生什麼氣?」

少女哼道:「我說的是唐冰,要他在那裡瘋言瘋語?做妻子的輸給丈夫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唐冰怎能妨礙李玉郎的前程?李玉郎是未來的武林盟主,若是為了妻子認輸,以後還有誰瞧得起他?」

書生搖頭道:「李玉郎要自己的面子、要武林盟主的面子,唐冰卻代表了唐門,她怎能不顧唐門數百年的威名?」

少年道:「但他們是夫妻啊!難道沒有人替他們說話、排開這場戰鬥嗎?」

書生道:「想看唐門與李玉郎鬥得兩敗俱傷,乘機撈漁翁之利的人恐怕還多些。就算是管智雄,也希望能在這位子上多待一屆,不讓李玉郎這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分一杯羹。」

老者哼道:「這樣一來卻是便宜了方綺念,搞不好這一回的籤,也是她買通人動的手腳!」

「老丈一再出言詆毀方綺念,看來這樑子一定結得很深。」書生笑笑,道:「情絲傷人,必留紅印。老丈手背上那七條紅線,可是情絲留下的記號?」

書生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往老者投去。老者本來舉杯正在喝茶,聞言已來不及將手藏起,只得哼道:「老頭子就是看不慣那丫頭水性楊花的德性,說了她幾句挨她一頓好打又怎地?」

少女點頭道:「我也聽說那方綺念不要臉的見人就勾搭,十足十的一個瘋婆娘!」

少年道:「可是老丈剛才也說她很美呀!」

老者呸道:「情絲萬縷本就是從魔教的銷魂大法中變化而出,少年人色迷心竅,遇上了這妖女準吃大虧!」

話 才說完,酒館外傳來噗嗤一聲輕笑,笑聲雖輕,在這條鬧街上仍是十分清晰。眾人一轉頭,忽覺眼前一亮。一個穿著鵝黃衫子的女子倚門而立,烏黑垂髻上斜簪一根 翠玉釵,一串明珠垂落鬢邊,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但她的笑卻比明珠還要燦爛,靈動的眼瞳彷彿帶著一股懾人的魔力,叫人不由自主的追隨著她的身影。

然後,才驚覺,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皆如一場不可思議的舞。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直到樓上那書生一陣猛烈的咳嗽才回過神來。少女抽了抽鼻子,妒恨的道:「長得也不怎樣嘛!」

女 子微笑著走進了酒館,無視於眾人的目光與少女的低語。她的目光在酒館內一掃,眾人都覺臉上一陣火熱,彷彿這一生中頭一次與傾慕的人互訴情衷時,那自心底燒 疼了雙頰的火。女子的目光停在呆若木雞的老者臉上,笑道:「唉呀,這不是魯老爺子嗎?自從翠韻閣一別後,已有五年多不見了吧?」

這話聽起來像是再尋常不過的寒暄,裡頭卻大有文章。素女劍派的女弟子們沒聽過綺韻閣倒還罷了,在座幾個見多識廣、年記較大的卻知道,那原本是一間十分有名的妓院。

綺韻閣和大多數的妓院不同,它的名氣不是來自姑娘的美貌。聽到綺韻閣,十個鴇母中倒有九個皺眉,那種傷天害理的生意一般人連看都看不下去。許多人早想拆了綺韻閣,卻礙於它後臺太硬不敢動手。

不過,綺韻閣還是被人一把火燒了,只因為那名字衝著了她大小姐的閨名。

這麼胡作非為的女人當然就是方綺念。

而這個美得叫人臉紅心跳,一開口卻是綺韻閣的女人又是什麼來歷?

老者一聽到她的聲音,便跳了起來,叫道:「誰去過綺韻閣了!你這不三不四的女人少胡亂栽贓!」

女子微微一笑,道:「那就當魯老爺子沒去過吧!但請回去轉告那個叫你造謠中傷我的人,方綺念有本事拆了綺韻閣,也有本事宰了他!」

老者還未回答,少年已瞪大眼睛叫道:「你就是方綺念?你比他說的還要美!但你怎麼沒穿著勁裝、一頭亂髮?」此言委時太過天真,逗得酒館內的人哈哈大笑。老者也和眾人一塊兒笑,彷彿沒聽到方綺念的威脅一般,但他的眼中卻閃爍著惡毒而得意的光芒。

方綺念眨眨眼,笑道:「我不打架的時候,偶爾也像個女人的。」此言又引得眾人一陣哄笑,方綺念微微一笑便移開目光環視人群,似在找什麼人。方綺念找了一圈,最後目光停在二樓那青衣書生身上,見他臉色陰沉、看也不看這邊一眼,喃喃道:「糟。」

書生飲盡酒壺中最後一滴酒,緩步下樓。他掏出幾塊碎銀會鈔後,終於轉過身,向方綺念道:「很好,你這回只讓我等了一個時辰。」話雖平淡,卻聽得出甚是不悅。

方綺念雖非老者口中的妖女,卻也不是以好脾氣出名的人,鬧事打架之於她本是家常便飯。酒館中眾人見書生如此說話,只道方綺念馬上就要發作,哪知方綺念卻低下頭,柔聲道:「對不起。」眼見方綺念這麼忍氣吞聲,眾人皆看出兩人的關係大不尋常。

書生不置可否,轉身道:「走了。」

老者叫道:「你……莫非是三指大夫?」眾人急急往他右手望去,卻只見他的手攏在袖中,看不出他是否只有三指。

方綺念見眾人探頭探腦,不悅道:「有什麼好看的?」

書生回過頭,淡淡的道:「廢人蕭殘,魯老爺子有何指教?」

老者大聲道:「人人都說方綺念色誘蕭殘好在這次武林大會上動手腳,我原先還以為姓蕭的不會被妖女所惑,想不到是我看走了眼啦!」

蕭殘道:「若我還是評審,此刻怎會在這裡喝茶?」

老者哼道:「這還用說?管老得知此事後,定然一早便將你攆走了!」

方綺念一挑眉,右手微動,蕭殘卻挽住了她的手,咳道:「原來魯老爺子是管老肚裡的扒糞蟲。」說完,攜著方綺念的手緩步走出酒館。

「他明明就是胡說八道!」兩人一出酒館,方綺念便叫了起來,「為什麼不讓我教訓他一頓?」

蕭殘道:「你揍了人,他還是一樣造謠,徒然打擾其他人安寧。」

方綺念道:「但你明明是五年前就向管老請辭的啊!」

蕭殘道:「你現在還有心情管那些小事?你明知綺韻閣的背後就是管智雄,還在那麼多人的面前大放厥詞!」蕭殘說得急了,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蕭殘橫了方綺念一眼,續道:「五年前他輕描淡寫的幾筆就讓你被唐門糾纏至今,連命都差點送了,這個教訓還不夠嗎?」

方綺念見蕭殘咳得厲害,語氣又頗為著惱,忙陪笑道:「好好,別管他了。我們先歇一會兒吧!唐冰那兒不急。」

蕭殘嘆了口氣,停下腳步,放緩語氣道:「你一定要去?」

方綺念低聲道:「不論如何,我總得去見唐冰一面。」

蕭殘道:「我知道你不想撿便宜,寧願搶在李玉郎之前與她先打一場。但你可想過,你最近出手比從前慢了太多?」

方綺念眉頭微蹙,旋即又舒展開來,道:「不要緊的,我多少還有自保之力。」

蕭殘道:「那是因為你沒看到現在的唐冰!」

「我沒親眼見到,也聽說過她現在的威風。」方綺念嘆了口氣,道:「唐冰突飛猛進,如今已是唐門中僅次於唐老太太的人物了。五年來我雖沒荒廢武功,但進步實在不如她……」

蕭殘道:「她有整個唐門做後盾,唐門之於她,雖是沉重的壓力,更是非同小可的助力與決心。」

方綺念嘆道:「而我沒有。」

蕭殘沉默半晌,道:「偏偏我只懂劍,幫不上你的忙。」

兩人越說越感沉重,蕭殘緊緊握著方綺念的手,不想讓她去卻又說不出口。正躊躇間,一個小童捧著花來,笑道:「大哥哥,買朵花給漂亮姊姊吧!三朵一文,一束十朵才三文哩!」

小童生得白白淨淨的十分討喜,瞧著他可愛的笑容,方綺念凝重的神色也柔和下來。蕭殘數了三文錢遞過,小童挑了一束最漂亮的花塞進方綺念手中,蹦蹦跳跳的去了。方綺念捧著花,笑道:「好可愛的孩子。」

蕭殘柔聲道:「等此間事了,我們也可以有自己的孩子。」方綺念一愣,神情突然變得說不出的複雜與朦朧。

  

唐冰人在會場邊上的竹屋裡,唐門子弟一聽見方綺念三字便放了行,蕭殘則被擋在外頭。離開蕭殘的視線,方綺念突然感到說不出的輕鬆。方綺念加快腳步走向竹屋,沿途雖見到不少唐門的人,屋裡卻只有唐冰一人。

唐冰抬起頭,平靜的道:「是你。」

方綺念對她的平靜有些不知所措,支吾道:「我……呃,我帶了花來給你。」

唐冰笑了笑,折下了一朵小黃花,道:「這朵花很適合你。」說著,伸手將花簪在方綺念鬢邊。唐冰深深的凝視著方綺念,嘆道:「你今天真美,我險些沒認出來。」

方綺念簡直後悔死了今天為什麼要刻意打扮,見她神情落寞,不敢去看她臉上的三道紅印,低聲道:「對不起,我……」

「你用不著道歉,我不恨妳。」唐冰淡淡的道:「那天若不是你一心避開我的臉,或許這張臉就全毀了,或許我那一刀也不會把你傷得那麼重。」

這句話還有一層涵義,如果方綺念當時全力出手,兩人勝負必已分明。這麼一來,唐冰今日便不會陷入這樣一個進退維谷的窘境,夾在丈夫與娘家之間,裡外不是人。方綺念聽得懂,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唐冰悲哀的笑了笑,忽道:「聽說你和蕭殘要成親了?他怎麼放心你一個人過來?」

方綺念不忍刺激她,道:「他……他有事……」

唐冰忽地噗嗤一笑,道:「你說謊的本事實在不大高明。」

見唐冰終於笑了,方綺念鬆了口氣,一臉尷尬的道:「他在外頭等我。」

唐冰道:「你不用覺得對不起我。」唐冰頓了頓,又道:「你可知道我本來練的不是飛刀?」

方綺念一怔,道:「什麼?」

唐冰笑笑,道:「唐門能在暗器一道獨占鼇頭數百年,並非僥倖。唐門一直緊盯著每一代的暗器高手,效法他的長處,研究他的短處。這二十幾年來,江湖上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人才。惟獨你卻讓奶奶傷透了腦筋!打從你一出道,奶奶便注意著你。她觀察你許久,總算找到了你的弱點。」

方綺念奇道:「我有什麼弱點?」

唐冰道:「奶奶翻遍古籍,才知道你的萬縷情絲其實就是魔教絕情師太豔無容所創的『多情劍』。多情劍唯有多情人可練得出神入化,但多情人也往往敗在多情。斬情刀正是奶奶為了對付你所創的絕招!」

方綺念聽得啞口無言,萬萬不敢相信五年前一戰背後竟有這樣的真相。唐冰續道:「奶奶選上我來對付你,只因為唐門三代之中,我最年輕也最美。情絲傷人必留紅印,你是個女人,多少會不忍對我的臉下手。這一點就是我的可趁之機!」

方綺念忍不住一陣心寒,顫聲道:「原來是這樣……」

「武林譜只是個藉口。誰也不相信你真會傻到竄改武林譜,我甚至過懷疑這一切是不是奶奶的設計。」唐冰道:「那天全武林的人都以為我怕你,其實我一早就知道你一定會敗的,我的演技一直很不錯。只是,你實在比我想像中更厲害。」

方綺念想起那叫人措手不及的一刀,低聲道:「若你真的從小苦練飛刀,那天我絕不會有此僥倖。」

唐 冰道:「我只練一年,已可與你打成平手。現在我已練了五年多的刀,你也知道你不欠我什麼,所以你可以走了。」話未說完,方綺念眼前一瓣黃花飄落,然後又是 一瓣。方綺念伸手撫摸鬢邊的黃花,花已禿,只餘孤零零的花萼。方綺念不敢置信的望著唐冰,唐冰攤開手掌,掌中有刀,斬情刀。刀刃之上赫然有一片花瓣,鮮黃 的花瓣。

方 綺念沒有看到刀光,也不知唐冰是何時出的刀。她突然想起蕭殘的話,蕭殘那麼篤定她現在決計擋不了唐冰一刀。因為那根本已不是一刀,而是一抹瞧不見削不著的 鬼影──人力如何與鬼抗衡?方綺念不是個容易害怕的人,此時卻連她都感到一陣恐懼。但方綺念更不是一個怕了就退縮的人。方綺念跺腳道:「但我總不能看著你 與李玉郎相鬥之後再與你戰一場吧!」

唐冰悠然道:「我的刀不慢,玉郎的劍更快,或許你可以省下一番工夫。」

方綺念道:「你們怎能當真動手?你們可是夫妻啊!」

唐冰苦笑道:「夫妻夫妻,你若嫁給蕭殘,便知道這夫妻的滋味了。你可知這五年來我每日照料著一個陌生的家,守著冰冷的飯菜,等著一個成天為武林奔波的人?你可知道我等得有多苦、守得有多恨?」

唐 冰向來冷靜自持,此刻突然說出這番話來,方綺念雖感意外,卻也知道為什麼。這些話她又能對誰說去?唐冰對其他人說出這種話,只會讓人看不起。但方綺念不 同,她燒妓院、闖賭場,有時酒喝得比蕭殘更瘋,卻還是個女人,她會懂女人的委屈與寂寞。方綺念嘆了口氣,低聲道:「其實,我也不知要不要嫁他。」

唐冰奇道:「為什麼?」

方 綺念苦笑道:「我不怕挨刀,卻怕他對我說一句重話,整天提心吊膽的,連我都快要不認識自己了。有時看著他又咳又病又醉,就覺心煩。我常想,這樣以後我怎有 時間練武?唉,方綺念放下萬縷情絲成為蕭家婦,從此伺候丈夫,養育愛子,終日與柴米油鹽為伴。你覺得這聽起來對勁嗎?」

唐冰微笑,道:「蕭殘內傷不輕,又酗酒,陪著這樣的一個人也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相夫教子該是端莊賢淑的唐大小姐唐冰過的日子,可不是嫵媚瀟灑的萬縷情絲方綺念!」話語中帶著濃濃的自嘲之意,方綺念聽了,忍不住一陣心酸。

唐冰嘆道:「萬縷情絲可怕,只因方綺念的柔情蜜意叫人心醉也心碎。但你的心已亂,你不想嫁給蕭殘又捨不得放開他。情思紊亂,情絲又怎能叫人銷魂?」

方綺念苦笑道:「你看過我最近動手?」

唐 冰嫣然一笑,道:「每場必到。有次我半開玩笑的對玉郎說:『你的劍才是你的寵妾,你在外頭還養了個女人,名叫武林。』他回我一句:『你不也有個情人方綺 念?』我想了想,這話倒也沒錯。他不在的時候,我只好一個人練刀;他在練劍的時候,我也只能一個人練刀。我一練刀就會想到你,你說,我想你的時候是不是比 想我的丈夫更多些?」

方綺念沉默半晌,唐冰啊唐冰,悲哀而驕傲的唐冰,堅強而脆弱的唐冰。是不是每個女人都得為情所困、備受折磨?方綺念一時熱血上湧,忘了她們終究是敵人,大聲道:「我去找李玉郎!」

唐冰一愣,道:「你去找他做什麼?」

方綺念道:「我去叫他住手!」說完,方綺念掉頭便走,唐冰只能苦笑。

「真中帶假,這番話你說得很動人。」屋後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方綺念沒聽到,唐冰卻聽得一清二楚。

唐冰擦乾了眼角的淚水,端起唐門大小姐冷靜自持的表情,淡淡的道:「冰兒是遵照奶奶的教誨。」

「讓他們先鬥一場,於你有利。但是,你也不可得意忘形,要知斬情刀訣頭一句便是……」

「無心無我,一刀斷情。」唐冰說著,緩緩閉上眼,心中既無方綺念,也無李玉郎。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只有一把刀,六年來朝夕不離,與她血脈相連的斬情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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