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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無缺
一、殘聲

  那年,震、食、蝗、旱,諸害頻仍。
  車自曲阜行至京畿,恍如闖入了一座活生生的人間煉獄。大地龜裂,遍地蟲屍之下,不見絲毫綠意。一路只見人相食,白骨堆積,讓人不禁懷疑起自己究竟身處京城長安還是鬼城酆都?
  端木挽瀾放下竹簾,望向身旁沉靜的稚兒,「依你之見,天下何以紛亂至此?」
  端木流觴認真的思索了片刻,答道:「天無道、地無仁,人心亦去。」等了片刻,見端木挽瀾沒有回答,正等著稱讚的端木流觴默默的低下頭,暗自檢討這次的口試表現是不是讓爺爺失望了。
  車外一片死寂,壓根兒沒有一國百善之都應有的喧鬧;車內亦被沉默籠罩,就連曲阜老家遼闊的大宅都還有侍女僮僕的笑語,年方五歲的端木流觴不由害怕起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端木挽瀾沉默許久,突然開口道:「你可知我為何帶你上京?」
  端木流觴暗自鬆了口氣,老實的搖了搖頭,「流觴不知。」
  「今夜,有星將殞。」
  端木流觴一愣,努力回想著爺爺在密室中傳授的那套年表。今兒是獻帝興平元年,在他的印象裡應該沒有什麼大事發生才對啊!郭李算不上什麼,總不會是獻帝吧!他明明記得獻帝是在……
  端木挽瀾的低吟打亂了端木流觴的思緒,「天下大亂兮市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賴得皇甫兮復安居……十年前,這首歌謠傳遍天下。」
  「我知道!」端木流觴開心的說道,「是光祿大夫皇甫嵩!他討平黃巾之後,奏請靈帝以冀州一年的稅賦賑饑,所以百姓便做了這首歌謠出來!」
  望著稚兒天真的模樣,端木狂瀾的眼神中多了幾分苦澀,「他……是你親爺爺。」

  靈帝中平六年,董卓拜并州牧。詔令董卓交出兵權,歸於皇甫嵩。
  朝廷的意思,是怕野心勃勃的董卓在外擁兵自重,但董卓既然野心勃勃,又怎會乖乖交出兵符?於是董卓上書托詞不從,朝廷也拿他無可奈何。但這麼一來,董卓與皇甫嵩間的私怨又深了一層。
  兩人的樑子,其實是在王國之亂時結下的。朝廷派兩人共同平亂,偏偏董卓的策略全讓皇甫嵩駁回,而事實又證明,皇甫嵩的看法才是正確的。董卓本是心胸狹窄之輩,自然忌恨不已。
  等到董卓入京掌了實權,便命皇甫嵩為城門校尉,欲借故殺之。皇甫嵩明知此去必死,卻不顧從屬親人之勸入京。臨行前,長媳端木秋水抱著甫滿月的次孫,含淚跪求皇甫嵩莫為全忠而賠上一條命。皇甫嵩扭頭不顧,命次子皇甫酈將端木秋水送回曲阜娘家。
  果如眾人所料,皇甫嵩一到洛陽便被打入死牢。幸好長子皇甫堅壽一聽說皇甫嵩上京,便星夜自長安趕至洛陽。皇甫堅壽與董卓素有交情,董卓見他來到,大張筵席以待。皇甫堅壽也不就座,直斥其非,曉以大義,一番慷慨陳詞說得眾多賓客一齊下拜,逼得董卓不得不放了皇甫嵩。
  皇甫堅壽雖僥倖保住了皇甫嵩的命,性情貞烈的端木秋水卻在回到曲阜的當天夜裡,懸樑自盡。

  端木流觴無語。
  「你認為皇甫嵩為何這麼做?」
  「為了我,」端木流觴的聲音,細弱蚊鳴,「為了保住皇甫家的一點血脈。」
  「端木家師承至聖,先祖終以敵國之富歸隱曲阜,不論是誰總要賣儒門天下一點薄面。縱使九族被誅,曲阜亦不至染血。但是,」端木挽瀾嘆了口氣,「你自己又怎麼想呢?」
  端木流觴一愣,突然發覺:原來不是每個問題,都是口試;原來有些問題,根本就沒有答案。

  那個老人,縱已垂垂老矣、病入膏肓,仍有雙炯炯有神的大眼。
  「你終於回來了。」
  端木流觴點點頭,輕聲叫喚:「爺爺。」
  「和我到外頭走走吧!」皇甫嵩強撐著自床上爬起,不顧家人的反對,攜著端木流觴的手走到後院。圍牆外,重重屋宇之後,晦暗的天空下,是皇城華麗的宮闕。
  「這是我畢生守護的……」皇甫嵩眼望皇城,喃喃自語。
  向來平靜無波的心海忽然起了波濤,端木流觴接口,「一個氣數已盡的皇朝?」
  「三代從戎,半生犬馬奔波,除了個虛名之外,什麼都沒有留下……」皇甫嵩長嘆一聲,「什麼都沒有留下……」
  「您究竟想留下什麼呢?」
  「天命已盡,老臣不能再侍奉您了……」皇甫嵩眼望東方,緩緩跪倒,「龍啊……」
  彷彿回應他的悲呼一般,大地震動,隆隆聲響中,天崩地裂。塵土飛揚,煙霧瀰漫,迷茫的視野中彷彿有一條污穢垂死、黑氣纏身的赤色巨龍在破敗的長安城裡翻滾掙扎。
  「你確實是皇甫家的繼承者……殘聲。」皇甫嵩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端木流觴一震,轉頭尋找皇甫嵩的蹤影,但舉目盡是煙塵,不見人蹤。
  「我是什麼?」端木流觴驚慌大叫,「爺爺!」
  「皇甫一族的血脈不可斷絕……龍脈……必須守護……」
  皇甫嵩的尾音斷絕之時,巨震也停了;煙塵終於靜止時,巨龍也消失無蹤。夜空一片漆黑,一道星光緩緩劃過了天際。只見皇甫嵩靜靜的躺在地上,雙眼緊閉,神色安詳。端木流觴伏在皇甫嵩的屍身上,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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